春深夏浅,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过后,张伟播下的豆种,竟真的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钻出了嫩绿的芽尖。
那是一个微凉的清晨,张伟照例去查看那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土地。当看到那片新翻的褐色泥土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破土而出的鹅黄嫩绿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那柔弱的叶片,冰凉湿润的触感,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活了!种子发芽了!
“老爹!老爹!豆子出苗了!”他像孩子一样冲回土窑,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李老爹正靠在草堆上咳嗽,闻声,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顺着张伟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他看到远处坡地上那一片稀疏却生机勃勃的新绿时,干瘪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好……好……”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活了……就好……”
这星星点点的绿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给这死气沉沉的土窑和绝望的生活,带来了第一抹真实的希望。张伟更加精心地照料着这片豆田,每天挑水浇灌,拔除杂草,甚至忍着恶心,收集起自己和猎到的小动物的粪便,小心翼翼地沤肥。他看着豆苗一天天长高,舒展出更多的叶片,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期待。
也许……真的能在这里扎根活下去?
然而,希望的嫩芽刚刚破土,现实的阴影便接踵而至。
豆苗长出不久,一天傍晚,张伟正在田边引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心中一惊,连忙丢下水瓢,敏捷地躲进旁边的灌木丛中。
只见三名骑着瘦马、穿着号衣的兵丁,沿着土路疾驰而来,在距离豆田不远的地方勒住了马。为首的是一个面色焦黄、眼神凶狠的伍长,他指着张伟开垦的那片地,对旁边一个穿着皂隶服、点头哈腰的干瘦汉子问道:“王啬夫,这块地怎么回事?以前好像是荒着的吧?谁开的?”
那被称作王啬夫的干瘦汉子眯着眼看了看,赔笑道:“军爷好眼力!这块坡地荒了有几年了,原本是镇上刘寡妇家的,后来刘寡妇死了,娘家没人,就撂荒了。前阵子好像看到有个半大不小的流民小子在这儿鼓捣,没想到还真让他种出点苗头来了。”
流民小子! 躲在暗处的张伟心脏狂跳,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伍长冷哼一声,语气不善:“流民?哼!私自开垦无主荒地,按律可是要鞭笞、罚没的!谁知道是不是奸细探子?人抓到了吗?”
王啬夫连忙摆手:“还没,还没!那小子滑溜得很,神出鬼没的。军爷您看……这苗子刚出来,要不……等有点收成了再说?”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到时候,是罚是没,还不是军爷您一句话的事?这点小功劳,肯定记在军爷账上。”
伍长闻言,脸色稍霁,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弧度:“嗯……说得也是。派人盯着点!等豆子快熟的时候,再来‘料理’!妈的,这穷乡僻壤,屁大点油水都没有!”
几人又指指点点说了几句,这才骂骂咧咧地策马离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张伟才敢从灌木丛后爬出来,浑身冰凉,手脚发软。刚才的对话,像一盆冰水,将他连日来的希望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所谓的“默许”,不过是胥吏和兵丁眼中“养肥了再宰”的牲畜! 他们早就被盯上了,只等豆子成熟,就来抢夺“胜利果实”,甚至可能将他们抓去问罪!
希望,瞬间变成了更深的陷阱。
张伟失魂落魄地回到土窑。李老爹看他脸色不对,虚弱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张伟没有隐瞒,将听到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土窑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老爹压抑的咳嗽声,像锤子一样敲在张伟心上。
许久,李老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早已料到的悲凉:“咳咳……看到了吧……这世道……哪有……白给的活路……官字两张口……咳……吃人不吐骨头啊……”
内心独白(残酷的真相):
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几乎将张伟吞噬。他感觉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和希望,全都成了笑话。他想冲出去,把那片豆苗全都踏烂!他想拿着柴刀,去找那些兵痞胥吏拼命!
但当他看到李老爹那张灰败绝望的脸,看到老人眼中那丝“果然如此”的认命,他沸腾的血液又渐渐冷了下来。
拼命?然后呢?死路一条。毁了豆苗?然后继续饿死?
不!他不能放弃!豆苗是他和李老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就算最后保不住,至少……在成熟之前,这些豆子能让他们多撑一段时间!
必须想办法!
张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硬拼是死路。逃跑?带着病重的李老爹,能逃到哪里去?况且,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浪了。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起了老郎中的话——“啬夫”、“三老”。那个王啬夫,看起来是个贪图小利的人。如果……如果能弄到点钱,或者别的好处,去贿赂他?能不能换来暂时的平安?或者,至少拖延时间,等到豆子成熟,收获一部分再说?
这个念头很冒险,也很屈辱。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有点希望的办法。
可是,钱从哪里来? 他们一贫如洗。
张伟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把陪伴他许久的、磨得锋利的柴刀上。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
也许……可以去更深的山里,冒险猎取更值钱的猎物?比如……狼?或者狐狸?它们的皮毛,或许能换点钱?
夜色渐深,土窑里一片漆黑。张伟坐在洞口,望着远处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豆田,眼神复杂。那点点绿色,不再是单纯的希望,而是变成了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果实。
前路,似乎更加凶险了。 但他没有退路。
活下去,不仅要与天斗,与地斗,更要与这人吃人的世道斗!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豆苗必须保住!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