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在冀州南部荒凉的原野上跋涉了数日,饥寒交迫,形销骨立。他不敢靠近那些戒备森严的坞堡,只能沿着荒废的乡间小道,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一丝微弱的生机。沿途所见,尽是破败的村落和荒芜的田地,十室九空,杳无人烟。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凛冽。张伟又冷又饿,几乎迈不动步子。他远远望见前方山坳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村落,隐约有几缕极淡的炊烟升起。这让他精神一振,鼓起最后一点力气,蹒跚着向村子走去。
靠近了才发现,这村子极其破败,比之前见过的许多荒村还要不如。土坯房大多坍塌,村口歪斜的木牌上,字迹模糊,依稀可辨“郭家疃”三字。村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呜咽。那几缕炊烟,来自村尾几间勉强还算完整的茅屋。
张伟心中警惕,不敢贸然进村。他躲在村口一堵断墙后,仔细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坞堡武装的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贫穷。他咬了咬牙,决定冒险一试,讨口吃的,或者找个能遮风的地方过夜。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子,脚下是碎砖烂瓦。偶尔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村民从门缝里窥探,随即又迅速关上。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走到村尾有炊烟的人家附近,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读书声。这声音在死寂的荒村里,显得格外突兀。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声音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张伟循声望去,只见一间极其低矮破旧的茅屋前,用石块垒了个小小的院子。院中,一位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一块磨盘上。他面前,围着四五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孩童,最大的不过十岁左右,小的才五六岁模样。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却都睁大眼睛,努力跟着老者诵读。
“先生……‘箪’是什么呀?”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老者耐心地用手比划着:“箪,就是盛饭的竹器,这么大小……”他的声音温和,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私塾?先生? 张伟愣住了。在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荒村,竟然还有人在教孩子读书?
就在这时,老者也看到了墙外探头探脑、形如乞丐的张伟。他愣了一下,却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露出恐惧或厌恶,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尤其是注意到了张伟虽然破烂却异于寻常流民的举止,以及腰间那把用布条缠着的柴刀。
老者对孩子们温和地说:“今日就到这里,散学吧。回去将今日所诵,默念三遍。”孩子们如蒙大赦,哄然散去,跑回各自冰冷的家中。
老者这才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院门口,看着张伟,开口道:“后生,面生得很。从北边来的?”
张伟心中一紧,连忙躬身,用尽量恭敬的语气回答:“是……老先生。小子是逃难来的,路过宝地,又冷又饿,想……想讨碗热水喝,找个地方歇歇脚。”他不敢多说,生怕惹来麻烦。
老者浑浊的眼睛看着张伟,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和警惕,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唉,进来吧,灶膛里还有点热汤。”
张伟犹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和辘辘饥肠战胜了警惕,他低声道谢,跟着老者走进了那间四处透风的茅屋。
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桌,几个树墩当凳子,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想必就是床铺了。灶膛里果然还有一点微弱的余火,瓦罐里有点清可见底的菜叶汤。老者给张伟舀了一碗。
捧着那碗几乎没有热气的汤,张伟小口喝着,一股微弱的暖流滑过喉咙。他偷偷打量老者。老者虽然贫穷到极致,但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沉静和气度,与这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先生是这村里的塾师?”张伟忍不住问道。
老者坐在树墩上,拨了拨灶火,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塾师?谈不上咯。村里有点力气的,不是被征了丁,就是逃难去了。就剩下这几户老弱妇孺,和这几个没爹没娘、或者爹娘不知死活的娃儿……老夫年轻时读过几天书,不忍心看这些娃娃彻底成了野人,胡乱教几个字,让他们知道点人伦道理,将来……唉,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来。”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凉。在乱世中,坚守着最基础的文明火种。
内心独白(文明的微光):
这样的世道,读书还有什么用?可他还在教……
“读书……有用吗?”张伟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乱世,知识似乎是最无用的东西。
老者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有用无用,不在当下。礼崩乐坏,更要知书识礼。 就算活得像条狗,心里也得知道,人该怎么活。不然,跟野兽有什么区别?”他顿了顿,看着窗外荒芜的田野,“这世道会过去,人,不能忘本。”
张伟沉默了。老者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因残酷现实而变得冰冷的心湖,激起一丝涟漪。他想起了坞堡里的弱肉强食,想起了流民路上的易子而食……人,如果只剩下生存本能,与野兽何异?
老者似乎不愿多谈这些,转而问道:“后生,看你年纪不大,孤身一人,日后有何打算?”
张伟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能活一天算一天。”
老者叹了口气:“往前再走几十里,有个大点的镇集,叫‘安平镇’,或许能找个活计。不过世道不太平,镇上车马店、货栈或许缺人手,但也要机灵点。唉,这兵荒马乱的……”
当晚,张伟就在老塾师茅屋的角落里,裹着干草过了一夜。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有了一位长者的些许关怀,让他感到了久违的、一丝人性的温暖。
第二天清晨,张伟将身上仅存的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干粮悄悄留在灶台边,向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继续上路。老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递给他一个用干荷叶包着的、冰冷的杂粮饼子。
“拿着路上吃吧。后生,保重。记住,无论何时,莫失本心。”
内心独白(最后的告诫):
莫失本心……在这吃人的世道,何其艰难!
张伟接过饼子,眼眶有些发热。他再次躬身,转身离开了这个荒凉却让他感到一丝暖意的小村。
老塾师和他那几个学生诵读《论语》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在这片被战乱和苦难彻底践踏的土地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点文明的微光在顽强地闪烁。
这微光,无法驱散乱世的黑暗,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了张伟的心田。让他知道,这世界除了杀戮、饥饿和绝望,或许,还存在着另一种东西,一种叫做“人”的东西。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依旧四伏。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略微坚定了一些。他不仅要活下去,或许,还应该想想,该怎样像一个人那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