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客栈的“账房小学徒”后,张伟的生活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他不用再风餐露宿,每天能有固定的、虽然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晚上能睡在相对干燥温暖的灶房柴堆里。对于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他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然而,这份“安稳”的工作,也让他得以从一个更近的距离,观察这个时代的社会百态,尤其是他之前接触不多的商人阶层。
悦来客栈是信息汇聚之地。南来北往的客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张伟每天在柜台后帮忙记账、端茶送水,耳朵里灌满了各种交谈和议论。
他很快发现,商人,或者说这些从事贩运、买卖的人,在这个时代的社会地位,确实如他所知的那样,极其低下。
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这个排序,并非虚言。
从衣着言行上就能看出端倪。 来往的商人,即便腰缠万贯,穿着绸缎,但言行举止间,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谨慎和谦卑,甚至可以说是谄媚。他们对任何穿着体面、像是有“身份”的人——比如偶尔路过的低级官吏、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甚至是本地有田产的乡绅——都点头哈腰,言语极尽恭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伟亲眼见过一个贩卖蜀锦的商人,因为货物被一个过路的税吏刁难,明明占着理,却不敢争辩,反而偷偷塞钱打点,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才得以放行。税吏走后,那商人脸上才露出一丝肉痛和无奈,低声骂了句脏话,却也不敢大声。
内心独白(地位的枷锁):
有钱也没用?见了官和读书人,还是得像孙子一样?
从社会评价上,商人也备受歧视。 客栈里有些自诩清高的落魄文人,或者有些田产的佃主,谈起商人时,语气中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称他们为“贾人”、“市侩”,说他们“唯利是图”、“不事生产”、“投机取巧”,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仿佛赚取利润,是一种原罪。
甚至有一次,一个本地乡绅在客栈宴请朋友,席间谈及为何抑制商人,振振有词地说:“农者,天下之本也!工造器具,亦不可缺。唯商者,贩贱卖贵,坐收渔利,不劳而获!若人人逐利,谁还安心耕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番言论,引得在座众人纷纷附和。躲在帘子后面收拾碗筷的张伟听得暗自撇嘴。
内心独白(现代的困惑):
不劳而获?他们冒着风险奔波千里,组织货源,不也是劳动吗?没有商人,物资怎么流通?
更重要的是,商人缺乏政治权利和人身保障。 他们的财产看似丰厚,却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官府可以随时以各种名目征收重税、摊派徭役,甚至直接抄没家产。兵灾、匪患,更是他们最大的噩梦。河口镇刚刚经历的浩劫,就是明证。许多商人辛苦积累的财富,在胡人的铁蹄下瞬间化为乌有,甚至丢了性命。
因此,稍微有点头脑和实力的商人,都会想尽办法“傍上官府” 或者 “攀附士族”。要么贿赂官吏,寻求庇护;要么培养子弟读书,希望能考取功名,改变门庭,脱离商籍。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上升通道”,而非继续在商业上扩张。
内心独白(现实的无奈):
原来如此……商人有钱,却没地位,没安全感,所以拼命想挤进“士”的圈子。这就是“士农工商”的真相。
张伟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老掌柜开始教他使用这个时代的计算工具),一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孙婆婆、韩瘸子那样的底层百姓,宁愿守着贫瘠的土地挣扎,也不愿轻易尝试经商。这不仅仅是观念问题,更是残酷的现实选择。
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自己现在这个“店小二”兼“学徒”的身份,虽然卑微,但好歹算是依附于一个实体(客栈),有个落脚点。如果他还是那个在荒野中流浪的孤儿,境遇只会更惨。
这份工作,不仅给了他一口饭吃,更成了他窥探这个陌生世界的一扇窗口。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规则、阶层、人情世故的一切信息。这些知识,或许不能立刻转化为力量,但至少能让他更清楚地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在未来的求生路上,少踩一些坑。
活下去,不仅仅需要力气和运气,更需要眼力和头脑。他这只乱世蜉蝣,开始学着用更复杂的方式,去理解和适应这片浑浊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