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汹涌的交替中,滑入了初夏。天气明显热了起来,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力量。山坡上的草长得飞快,羊群得以饱腹,张伟放羊的担子似乎轻省了些。但这份表面的宁静,却像暴风雨前闷热的海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村里关于北边的坏消息,终于不再是模糊的传言。一个从北边逃难来的货郎,在村里换盐巴时,带来了确切无疑的噩耗:北边好几个县已经陷落,胡人骑兵烧杀抢掠,尸横遍野,难民正像潮水一样向南涌来。官府已经彻底乱了套,根本无力抵挡。
货郎的描述比伤兵的呓语更加具体、更加血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凿碎了村民们最后一丝侥幸。恐慌不再是情绪,变成了迫在眉睫的现实。
张老六家的大门彻底关上了,家丁日夜巡逻,戒备森严。有佃户壮着胆子去询问,只得到王管家一句冰冷的呵斥:“主家自有主张!管好你们自己!再敢多问,乱棍打死!”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张老六家准备跑了,而且不打算带上任何人。
最后的秩序开始瓦解。有人开始公开收拾家当,拖儿带女,准备自行逃难。更多的人则陷入绝望的呆滞,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争吵声、哭闹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为了争抢一点粮食,为了决定逃往哪个方向,昔日的邻里情分在生存压力下不堪一击。
张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快到了。他像一台精密仪器,冷静地执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利用一切机会,检查并加固了他的几个秘密储备点。主要藏身处的石缝里,干豆子、肉干、晒干的野菜和那包盐土,被他用更多的树叶和石头伪装好。那把简陋的“铁匕首”被他磨了又磨,用破布缠好柄,贴身藏在破羊皮袄的内衬里。他甚至还用找到的一块相对完整的破皮子,做了一个简易的水袋,在山泉里灌满,藏在石缝深处。
他反复演练着从村子到藏身点的路线,计算着在不同情况(白天、夜晚、被人发现)下需要的时间。他甚至考虑了最坏的情况——如果藏身点被发现或无法到达,哪里是备选的躲避处。
他也更加留意孙婆婆和韩瘸子的动向。孙婆婆的房门关得更紧了,偶尔看到她出来打水,动作也比平时更加匆忙。韩瘸子则几乎不见踪影,有人说看到他往更深的山里去了,似乎在寻找更安全的藏身之所。
最后一次去孙婆婆家送柴火时,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孙婆婆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接过柴火,递给他一个比平时大了不少的杂粮饼子,饼子很硬,但很实在。在她转身的瞬间,张伟看到她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内心独白(诀别与决绝):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孙婆婆,保重。
张伟接过饼子,深深看了那个佝偻的背影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这或许是无声的诀别。乱世之中,一次分离,可能就是永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悲凉和疯狂。有人开始杀鸡宰鸭,仿佛要在最后时刻吃一顿饱饭;有人则呆呆地坐在屋里,对着空荡荡的米缸流泪。
张伟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被压抑在冰冷的外表之下,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生本能。他检查了羊圈——这些羊的命运已与他无关。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囚禁了他数月的、冰冷破败的窝棚,这里没有一丝值得留恋的东西。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闷热无风。村子里的混乱达到了顶点。哭喊声、叫骂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已经有人扶老携幼,背着简陋的包袱,仓皇向村外逃去,方向不一,如同没头的苍蝇。
张伟知道,不能再等了。大规模的逃亡一旦开始,动静太大,很容易吸引注意。他必须趁乱提前进入自己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装着最后一点家当的小布口袋紧紧系在腰间,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饼子和贴身藏着的匕首。然后,他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村子,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没有立刻奔向藏身点,而是先绕到村后,确认了一下他设置的几个简易预警装置(比如用细藤蔓绊在小路入口)是否完好。然后,他才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最隐蔽的路线,向他选定的主藏身点——那个入口被藤蔓遮掩的山沟——潜行而去。
当他终于钻进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石缝,用准备好的树枝和石块将入口巧妙伪装好后,他才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外面,黑土洼村的哭喊和混乱声,隐隐约约,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做到了。他离开了那个绝望的村庄,来到了自己选择的“阵地”。尽管这个阵地如此简陋,如此不堪一击。
内心独白(冷静的绝望):
来了……终于来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不,不是听天由命,是拼尽全力,然后听天由命。
他蜷缩在黑暗中,握紧了那柄粗糙的匕首。最后的平静已经结束,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将用这具十岁的躯体,去面对一场未知的、注定血腥的乱世洪流。活下去,这个简单的目标,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