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伤兵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村庄的沉默中一圈圈扩散,最终演变成了无声的恐慌。
恐慌首先体现在最细微的变化上。张伟放羊时,能明显感觉到村子里的人气在消散。原本在田里劳作的佃户们,虽然依旧在干活,但动作更快,眼神更警惕,时不时会直起腰,紧张地朝北边的大路方向张望。女人们聚在河边洗衣服的时间变短了,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也显得急促不安。连平日里最调皮的孩子,也被大人牢牢拴在身边,不敢让他们跑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狗在白天也变得异常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夜晚更是难熬,稍有动静——也许是风声,也许是野猫窜过——就能引起一阵连锁反应般的犬吠,紧接着是某个院子里压低的呵斥声,然后是更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关于北边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可怕。各种小道消息在村民间秘密流传,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
“听说隔壁王庄前天晚上被抢了!人杀了一半,粮食全抢光了!”
“胡人的探子已经到三十里外的黑风岭了!”
“官军败了,正在往南撤,后面就是胡人的骑兵!”
“张老六家好像在偷偷收拾细软,准备跑了!”
最后这条消息,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锅。张老六家是村里的主心骨(虽然是压榨人的主心骨),如果他们都要跑,那意味着什么?天真的要塌了!
恐慌开始转化为具体的行动。张伟注意到,有些胆小的佃户,晚上开始偷偷摸摸地往山里搬运东西。不是值钱的物件——他们也没有——而是粮食、破被褥、甚至锅碗瓢盆。他们想在山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山里又能躲多久?冬天储存的那点粮食,经过一个春天早已消耗大半,又能支撑几天?
更多的人则陷入了一种绝望的麻木。跑?往哪跑?家里就这点粮食,跑出去也是饿死。留下?万一胡人来了……他们不敢想下去。只能一天天熬着,像待宰的羔羊,听着磨刀声越来越近。
张老六家的反应则更耐人寻味。王管家和家丁们明显加强了戒备,院墙加高了,晚上巡逻的人更多了。但张老六本人却深居简出,似乎在观望,又似乎在暗中准备着什么。这种沉默,比公开的慌乱更让人不安。
张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乱世意味着什么。他加快了“备战”步伐。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扩大他的“应急储备”。他挖野菜时,不再只挑嫩的,只要是能吃的,哪怕老一点、苦一点,也晒干了储存起来。他甚至尝试用简陋的陷阱捕捉田鼠和小型鸟类,虽然成功率极低,但每次得手,都意味着一点宝贵的肉食。
他更加频繁地勘察那几个选定的藏身点,清理路径,甚至在一个石缝里用树枝和枯草搭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只能蜷缩进去的“窝棚”,用来挡风避雨。他知道这很可笑,但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任何一点实际的行动,都能带来一丝虚幻的控制感。
内心独白(焦灼与准备):
要来了……感觉越来越近了!储备还不够!水是个大问题!那个小泉眼不知道能撑多久……
他也更加留意孙婆婆和韩瘸子的动向。孙婆婆似乎更沉默了,但张伟有一次送柴时,瞥见她墙角多了一个不大的包袱,裹得严严实实。韩瘸子则依旧独来独往,但张伟发现,他磨他那把破柴刀的频率明显高了,眼神也更加锐利,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老狼。
村子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白天的劳作还在继续,但失去了往常的节奏,充满了敷衍和急躁。夜晚的村庄则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风声和偶尔的犬吠提醒着这里还有活物。
张伟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常常彻夜难眠。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异响。每一次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也许是过路的客商),都能让他惊坐起来,心脏狂跳半天。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知道,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像一只感受到地震前兆的蚂蚁,拼命地加固自己脆弱的巢穴,囤积微不足道的粮食,然后,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决定命运的审判。
这种悬而未决的恐慌,比灾难本身更消耗人的精神和体力。村庄在沉默中慢慢腐烂,等待着一把来自北方的野火,将其彻底焚烧殆尽。而张伟,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被困在这具十岁的躯壳里,正亲身经历着历史车轮碾过蝼蚁时的、最真实、最残酷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