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如同羞涩的少女,悄无声息地透过仓库破损的窗户,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药味。
林默醒了。
或者说,他的身体苏醒了,但意识仿佛还沉溺在某个冰冷粘稠的深渊里。他睁开眼,空洞的目光盯着头顶因潮湿而斑驳发霉的天花板,没有任何焦距。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他昨日的惨烈,但比疼痛更刺骨的,是脑海里反复闪回的画面——
战刃撕裂肉体的触感,温热血浆喷溅在脸上的粘腻,敌人临死前扭曲恐惧的面容,还有……自己内心深处那股伴随着杀戮而升腾起的、几乎让他战栗的……快意与暴戾。
以及最后,那双几乎被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毁灭欲望的眼睛。
那不是他。
或者说,那不是他想成为的自己。
苏姐姐教他的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是“守护”,是“问心无愧”。可他昨天做了什么?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守护的信念与毁灭的本能仅有一线之隔,而他,险些彻底滑向深渊。
外面隐约传来人们走动、低声交谈、搬运物资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幸存者们正在废墟中努力重建家园。可这一切,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他是这场守卫战的“功臣”,也是带来恐惧的“君王”。那些偶尔投向这个隔间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让他如芒在背。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掌心被包裹的温暖。是苏冉的手。她就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秀气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显然守了他一夜。
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林默的喉咙。他想抽回手,不想让这双沾满血腥的手玷污了她的温暖。他配不上这样的守护。
他的动作虽然轻微,却还是惊醒了浅眠的苏冉。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初醒的迷茫,但在看到林默睁着眼睛的瞬间,立刻被惊喜取代。
“林默!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充满了活力,“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如同阳光般试图穿透他周身的冰层。
林默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将脸偏向内侧,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用。”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苏冉伸出去想探他额头温度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浑身散发出的疏离感,心一点点沉下去。昨日的战斗结束了,但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
“那……喝点水好吗?” 她不死心,拿起旁边准备好的温水,插上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林默沉默着,没有回应。嘴唇因为失血和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
苏冉举着水杯,耐心地等着。隔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或许是实在无法完全忽略生理的需求,或许是不想让她一直举着,林默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偏过头,含住了吸管,快速地吸了几口,便立刻又转了回去,依旧不肯看她。
这细微的妥协,却让苏冉鼻尖一酸。她宁愿他像以前那样,不高兴就冷着脸直接拒绝,也好过现在这样,明明需要,却拼命地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冷漠作为铠甲。
她放下水杯,没有再试图强行与他交流。她知道,此刻任何过度的关心,都可能被他视为怜悯或压力,只会让他缩回壳里更深。
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拿起旁边干净的布,沾了水,开始一点点擦拭他脸上、颈间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和污渍。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林默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再躲闪。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感受着那温湿的布帛划过皮肤,带走污秽,也带来一丝短暂的、令人贪恋的洁净感。
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充满了担忧、心疼,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让他心脏微微抽痛的坚定。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她难道不害怕吗?不害怕昨天那个如同怪物一样的他吗?
他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议论着“君王”,那称呼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握紧了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不想要这样的称呼,不想要这样的力量,更不想要……让她看到自己那样不堪的一面。
自我厌恶,如同藤蔓,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苏冉看着他紧闭双眼、却依旧无法掩饰痛苦的神情,看着他无意识咬紧的下唇,心中了然。她清理完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轻轻替他掖好被角。
“我去看看李玥那边需不需要帮忙,顺便给你拿点粥来。” 她站起身,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自然,“你……再休息一会儿。”
她没有说“你别多想”,也没有说“一切都过去了”。她知道,那些空洞的安慰毫无意义。
她只是告诉他,她还会回来。
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林默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迷茫。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力量的牢笼里,被困在命运的阴影下,更被困在……对自身存在的怀疑与恐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