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点落处,并未发出声响,只在我掌背溅出一枚极小的痣。
痣色初为赤金,转瞬即暗,像被谁迅速掐灭的烛芯。
我低头,看见它正沿皮肤游走,轨迹是一口井,
井边七道裂痕,分别对应我已失去的七颗牙齿。
每爬过一痕,痣便沉一分,
待七痕皆尽,它已没入血脉,
沿逆流奔向心室,
在“焚者即续者”那行焦黑小字的末尾,
轻轻点下——
一个逗号。
二
心跳因此停顿半拍。
那半拍里,我听见整座无人之城同时倒吸一口气,
像被针扎破的夜。
吸声未止,城砖便开始向内塌陷,
却非崩毁,而是折叠——
一块叠一块,
一层叠一层,
最终叠成一张薄薄的铜叶,
叶脉即御道,
叶缘即雉堞,
叶心处缺了一枚骨形的齿,
像等人来补。
铜叶自我脚边浮起,
叶柄系着一缕透明火,
火色极冷,
火舌却写出更鼓的节奏:
三短,
一长。
三
我伸手,火舌顺势攀上指尖,
并不烧灼,只把指纹一一熨平,
使五指失去“握”的意念。
火过之处,皮肤褪为纸,
纸色带着初生的青,
像被母后藏在袖中的遗诏原坯。
火至腕脉,忽地拐弯,
沿血管逆流,
把整条臂骨拉成一支笔杆,
笔杆中空,
骨腔成了墨囊,
囊内注满透明火,
火里浮着更鼓声,
像一尾尾极细的鱼。
肩骨为锋,
锁骨为刃,
胸骨为柄,
我整个人被火重新排版,
成为一支尚未蘸墨的“骨笔”。
四
笔既成,铜叶便展开,
叶心那枚骨形缺口对准我,
像一枚等待钤印的空白玺。
我知它要的是“逗号”,
却无处寻墨,
只得把心室里的红结扯出。
结一离脉,立刻化作一粒赤铜铃,
铃舌却是我遗落的那截名字,
名字被火烤得焦黑,
却仍鼓噪,
发出极轻的“叮”。
我捏碎铜铃,
铃屑即成墨,
墨里七瓣铜花同时绽开,
花心各吐一滴血,
血在空中排成一字——
“未”。
五
“未”字落笔,骨笔便自己动了。
锋尖先点在我左眉,
眉心朱砂痣被挑落,
像一粒被剥落的晨星;
再点在我右腕,
腕上铜线被熔断,
发出极轻的“啪”,
像脐带剪断;
最后点在我心室,
心室得此一逗,
立刻停跳,
却于停跳的瞬间,
把“焚者即续者”续成:
“焚者即续者,
未焚者亦未续,
唯逗号之间,
乃骨与火互名。”
六
笔停,铜叶得墨,
骨形缺口便长合,
长出一枚极小的骨节,
节面反刻“逗”字,
字迹却与我掌背那枚痣完全重叠。
叶缘因此起卷,
卷成一枚新的铜铃,
铃壳即叶,
铃舌即骨,
铃名即“未”。
我抬手,
铜铃自我骨笔末端脱落,
落地无声,
却在地面烫出一口井,
井壁由七重倒流的岁月砌成,
井底浮着一粒——
下一颗铜点。
七
我俯身,
尚未触及,
井底先伸出一只极小的手,
手心如镜,
映出我此刻模样:
一支骨笔,
一张铜叶,
一枚铜铃,
一粒逗号。
手合拢,
把我所有影像掐灭,
随即递给我一件东西——
竟是一截尚未被命名的“未来”。
未来呈骨白色,
两头尖,
中间空,
像一枚被抽去鼓面的更鼓。
手的主人隔着井壁对我说话,
声音却自我胸腔发出:
“下一焚者,
请于此骨上,
写下第一个鼓点。”
八
我接过更鼓,
鼓得我一握,
立刻长出七根弦,
弦色透明,
弦音却黑,
弹一下,
便有一重瞳孔闭合;
弹七下,
七重瞳孔皆闭,
世界因此失去颜色,
只剩铜铃在黑白之间发出赤红的“叮”。
我知那是最后一抹“未”,
便把更鼓轻轻放在井沿,
鼓与井接触的一瞬,
骨节自动敲出——
三短,
一长。
九
鼓声落,
铜点便浮起,
沿鼓面滚入鼓腹,
鼓腹因此裂开,
裂口却是一张极小的嘴,
嘴内无舌,
只衔着一粒新的朱砂。
朱砂得我一瞥,
立刻发芽,
芽呈人形,
叶即遗诏,
花即铜铃,
根即“逗号”。
人形长至三寸,
便停止,
向我拱手,
声音却像被谁提前录进壳里的回声:
“多谢焚者赠骨,
我自当替你去续那——
全文,
未完。”
十
我点头,
骨笔因此折断,
断口流出透明火,
火沿更鼓裂缝灌入,
把朱砂人形烤成一粒新的铜点,
点落鼓底,
发出极轻的“叮”,
像替谁补好第一颗牙。
更鼓得此一叮,
裂缝立刻愈合,
鼓面重新绷紧,
却再发不出声响,
只剩一面极白的空白,
等我走后,
等下一焚者来,
以骨为槌,
以火为墨,
敲出——
下一声“全文,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