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龙脊入地,火莲生花”后第三载
一、雪岭火脊 碑后无声
燕山深处,雪不落,风不鸣。
裂谷如刀,自南海一路劈来,至绝顶而止,谷壁赤藻结鳞,片片逆生,像龙死而不肯合目。
谷口立无字碑,碑后裂隙深黑,名“龙渊无渊”。
碑前,常有一人独坐,披焦边血衣,衣缺目处已补绣赤日,日心却用黑线缝成“人”形。
他面前摆一张空白绢,日日以掌蘸雪,按于绢心,掌印随按随消,如与大地互忘。
此人自是沈星野,却再无人称其“礁主”,亦无人敢呼“殿下”。
凡过路猎户、采药人,但见其掌起掌落,雪落即融,便远远跪地,口称:
“火脊守碑人。”
沈星野不答,惟于掌印消尽后,抬手抚碑,碑体冰凉,却于指缝渗出赤金火点,火点落地即熄,像被大地吞回腹中。
第三年春,碑后裂谷忽传婴儿啼哭,哭声自地底升,却于谷口化作老人咳嗽,再化作少年长笑,最终归于无声。
沈星野始睁眼,低声道:
“渊来索烛,火当借骨。”
二、稚子北去 一步一莲
同一刻,江南钱塘潮头。
稚童朱祁镇——如今应称“无名”,已长至十一岁,赤足立于潮心,左掌日疤赤红,右掌却新添一道黑线,线自掌心蜿蜒至腕,像一条未醒的小龙。
他背一小小包袱,内裹一面被火熔去左目的旧龙袍,袍内衬以沈星野当年血衣残片。
潮来,未湿其足;潮退,却于脚下留一朵朵火莲,莲生即灭,惟莲心滴落赤金汁,被沙吞尽。
无名回望东南,南海方向,云平如镜,既而转身向北,一步一莲,步入官道。
道旁,有昔日“无名礁”七部旧人潜伏,或扮货郎、或作镖师,见无名至,齐以掌贴胸,无声低首。
无名不视,惟于擦肩而过时,以指尖轻触对方掌心日疤,疤得童指,即于皮下透出微微火纹,像被重新点燃。
七人依次受火,眼中泪落,却不敢出声,只于童影远去后,齐拔身而起,各率暗线,循火莲足迹,一路布火。
是夜,自钱塘至燕山八百里,凡无名所过驿站、村舍、破庙、废桥,皆于壁间现一掌印,掌下留“人”形日纹。
火纹遇风不燃,遇水不熄,惟于人心深处,悄悄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雪岭赤谷的反光。
三、龙渊开烛 人骨为薪
燕山,龙渊裂谷。
沈星野于第七次婴儿啼哭后,终以掌击碑。
碑得掌击,无声而裂,裂成三瓣,瓣瓣内空,藏无数细小铜匣,匣皆无盖,惟于匣底各留一截焦骨,骨上刻“日”形火纹。
铜匣遇风,即于匣口喷出细细火雾,雾凝为线,线牵彼此,竟于裂谷上空结成一张火网,网心倒悬一簇青蓝焰,焰心包裹那枚锈钉——
当年曹吉祥含于口、断其舌之钉,钉上仍穿空白绢,绢被火雾烤得透明,却迟迟不燃。
沈星野抬手,火网即降,落于其顶,发梢瞬间焦卷,他却以双手捧焰,像捧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借我骨,予你烛。”
他低语,随即以火焰烙向自己胸口。
火触衣,衣裂,露出心脏处一枚旧疤——
正是当年于南海以掌按火、写“人”字之处。
疤得火,即刻裂开,却无血,只于皮下透出赤金火脊,火脊一路蜿蜒,与心脉同跳。
沈星野跪地,以手捧心,火簇自其掌下缓缓沉入胸腔,最终与骨血合一。
裂谷似得信号,两侧赤藻鳞同时倒竖,如万刃向天;谷壁深处,传来铁链拖地之声,却比三年前武昌江底更沉、更缓,像有无形巨兽,正于地心翻身。
火网失心,即于空中重新结为一副龙骨形,龙骨垂首,正对裂谷深处,发出一声无声长吟。
吟声未绝,谷地喷出一道火柱,柱心裹着无数铜匣,匣盖皆开,匣中焦骨纷纷立起,化作小小火人,火人齐抬右臂,以指为笔,于空中虚写——
写“人”、写“日”、写“无”……
字未成,即被风收走,惟火人指痕留于视网膜,像永不可擦的残像。
沈星野于火柱中心,缓缓起身,胸口火簇已熄,却于双眼内燃起两枚赤日,日影投于谷壁,竟照出无数跪地人形——
有老军、有鲛人、有逃民、有昔日百官,甚至有小皇帝与曹吉祥,皆于火中无声叩首。
沈星野抬手,火人即止,跪影即散,裂谷重归黑暗,惟余其眼底两日,像两盏将移于人的灯。
“渊已开,烛已燃,”
他回身,对黑暗低语,
“下一步,当择执灯之人。”
四、无名至谷 掌印封碑
三日后,无名抵谷口。
彼时火柱已熄,惟余焦黑大地,与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赤藻苦香。
他未携随从,只背小小包袱,赤足踏火痕,步步生莲,莲却不再赤,而成纯白,像雪替火还债。
碑已裂,碎成三瓣,瓣上皆留沈星野掌印,掌印边缘被雪覆盖,雪却未融。
无名行至碑心,以左手日疤贴沈星野旧印,大小恰合。
掌落,雪融,融雪水却逆流而上,于碑面凝成一朵冰莲,莲心裹一枚小小火点,火不灭,冰不融。
无名抬右手,以黑线腕疤对火点,黑线得火,即于皮下蠕动,化作一条小黑龙,龙尾缠腕,龙首吐焰,焰色青蓝,与沈星野心口火簇同脉。
冰莲得龙焰,缓缓绽放,莲心现一字——
“人”
字由冰与火共铸,冰为骨,火为血,字成一刻,裂谷两侧赤藻鳞同时低首,像万刃向人臣拜。
无名收手,字即飞起,落于其眉心,化作一点朱砂,与沈星野眼底赤日遥遥相对。
“我来了。”
童声清亮,却于谷中激起层层回声,回声似成人语:
“来执灯,还是来灭灯?”
无名笑,露出缺了一角的虎牙:
“来借灯,写我的名字。”
回声静,沈星野自黑暗中步出,胸口火簇已熄,惟余眼底两日,像两枚将赠人的烛芯。
“名字?”
“嗯,”无名抬手,指心口,“无名之名,写于天下。”
沈星野点头,抬手,以掌贴童顶,两日自其眼底缓缓移出,落于童掌,化作两枚小小赤金丸,丸内各映一影——
一为雪山,一为火海。
“灯予你,”沈星野低语,“烛芯在你,烛油在天下。”
无名收丸,合掌,赤金即隐,惟余眉心“人”字朱砂愈亮。
裂谷得灯移,即于深处发出一声长叹,像巨兽终得安眠,两侧赤藻鳞纷纷脱落,于空中化作雪,雪落无痕,谷地缓缓合拢。
碑瓣得雪覆,即于雪下重新凝成一体,碑面却再无一字,惟于中心留一凹,凹形恰是一枚小小掌印——
童掌。
无名以掌贴凹,掌落,碑平,雪止,风静。
龙渊,无渊。
五、尾声 灯在人海
十年后,江湖流传:
凡于雪夜执灯行者,灯无火,惟于灯罩内映两枚赤日,日动,即照出前路无雪,可供人踏。
灯主皆一青年,眉心一点朱砂,自称“无名”。
无名行遍天下,不杀一人,不书一字,惟于每至一处,以掌贴地,地即于掌下生出一朵火莲,莲生即灭,灭后,人心裂隙自合。
有人追随,求其收徒,无名笑:
“我非师,只替人点灯。
灯芯在你,灯油在痛。
痛尽,灯自明。”
又五年,灯不再现,江湖却于每一座城、每一条村、每一片荒野,同时长出无数小小赤金火点,火点不燃物,只于人心深处,照出一枚“人”形日影。
影生,人即知:
龙渊未闭,炽翎未熄,烛火已散,而散火成星。
星在人海,各照各夜,各写各名。
名,终于无名。
而雪山深处,旧碑已没,惟余一马平川,平川上,春草初生,草心一点赤金,像有水于地底,以火为笔,悄悄写下——
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