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州出长城，再往北行军七日，我们抵达了传说中的“狼居胥”平原。
这里是蛮族视为圣地的广袤冻土，也是历代大周将士埋骨的伤心之地。此刻，初冬的寒流已经提前降临，目之所及，千里冰封，一片白色的死寂。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人的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
三十万大军在这片无垠的雪白画布上，展开了黑色的阵列，肃杀的军气冲散了风雪，直上云霄。
而在我们的正前方，地平线的尽头，另一片黑色的潮水，正缓缓涌来。
蛮族的主力大军，终于出现了。
他们的人数远超我们，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尽头。无数狼头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夹杂着嗜血狂热的战吼，即便隔着数里之遥，那股撼天动地的气势，依旧让人心头发紧。
我站在一辆特制的高大战车上，这里是整个战场视野最好的指挥点。幕玄辰与几位核心将领就在我的身侧，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到了极点。
“他们……看上去士气高昂得有些不正常。”张猛老将军眯起他那只独眼，声音低沉，“老夫与蛮子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未见过他们有如此狂热的神情，那不像是上战场，倒像是……奔赴一场盛宴。”
我默然不语。我明白，那名斥候口中的“行走的山”，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我能看到，在他们冲锋阵列的两翼，同样有巨大的、用兽皮覆盖的车辆被缓缓推上前来。那是他们仿制的、威力巨大的攻城弩。
“殿下，”我转向幕玄辰，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可以开始了。”
幕玄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有信任，有决绝，更有将三十万将士性命押上的沉重。他猛地抽出长剑，剑指苍天，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开战的第一个号令：
“全军听令！‘惊雷弩’车阵，上前！”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响彻云霄！
随着这鼓声，我军阵前，一百五十辆巨大的“惊雷弩”战车，在早已规划好的轨道上，缓缓向前推进，最终在阵前五百步的位置，组成了一道由钢铁与死亡构成的坚固城墙。
每一架惊雷弩的旁边，都站着三名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一人负责操控方向与发射，一人负责踩动杠杆上弦，一人负责填装箭矢。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台巨大战争机器上，没有感情的零件。
对面的蛮族大军，显然也被我们这闻所未闻的阵势惊了一下，但随即便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嘲笑。在他们看来，将笨重的弩车推到阵前，无异于自寻死路，一旦他们的骑兵冲锋起来，这些铁疙瘩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呜——”
蛮族阵中，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
下一刻，黑色的潮水，动了！
数以万计的蛮族骑兵，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我们的军阵，发动了潮水般的冲锋！大地震动，冰屑四溅，那股一往无前的疯狂气势，足以让任何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感到胆寒。
我军阵中，许多年轻的士兵脸色发白，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手心全是冷汗。
“稳住！”幕玄辰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士兵的耳边炸响，“相信你们的武器！相信秦总司！”
他的话，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骚动的军阵，瞬间安定了下来。
我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黑色浪潮。
四百五十步！
四百步！
三百五十步！
“第一列！放！”
我冰冷的声音，通过传令兵的旗语，瞬间传达到了阵前。
“嘣——！！！”
五十架惊雷弩同时发出了撕裂空气的轰鸣！那声音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恐怖的音浪，甚至盖过了蛮族的战吼！
五十支黑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破甲箭矢，在空中拉出五十道肉眼难辨的残影，如同一群沉默的死神，扑向了冲锋在最前方的蛮族骑兵！
一瞬间，血肉横飞！
那些自诩勇猛、身披重甲的蛮族精锐，连同他们身下的战马，在接触到箭矢的刹那，仿佛纸糊的一般，被轻而易举地贯穿！巨大的动能，将他们的身体撕裂、掀飞，在半空中爆开一团团血雾。
冲锋的浪潮，最前方被硬生生地啃掉了一块！
蛮族的冲锋，出现了刹那的停滞，但随即便被后方更加疯狂的浪潮所吞没。
“第一列后撤装填！第二列上前！”
我的命令，冷静而不带一丝感情。
“放！”
“嘣——！！！”
又是一轮齐射！又是五十条鲜活的生命，被瞬间收割！
紧接着是第三列！
“放！”
一场古代战争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单方面的远程火力覆盖，就在这片冰封的平原上，冷酷地展开了。
“三段式射击”，这个我从前世记忆中扒出来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战术，与“惊雷弩”这种划时代的武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上弦、装填、发射、后撤……周而复始。
惊雷弩那刺耳的轰鸣，变成了战场上唯一的节奏。每一次轰鸣，都代表着数十名蛮族骑兵的倒下。他们引以为傲的冲锋，他们无畏的勇气，在这冰冷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箭矢如蝗，血肉横飞。
那片黑色的潮水，在距离我方军阵三百步的这道无形死亡线前，被一次又一次地击碎、凿穿。他们无法前进，无法靠近，只能绝望地、一批又一批地倒在冲锋的路上。
整个狼居胥平原，变成了一座巨大而血腥的屠宰场。生命，在这里被廉价地、高效地收割。
终于，当超过三分之一的骑兵倒在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时，蛮族的冲锋阵线，彻底崩溃了。
幸存的骑兵，脸上再无狂热，只剩下见鬼一般的恐惧。他们怪叫着，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向着来时的方向疯狂逃窜，甚至冲乱了自己后方的步兵阵列。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
短暂的寂静之后，我方军阵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天佑大周！神弩无敌！”
士兵们扔掉手中的武器，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见证奇迹的震撼，让整个军阵都沸腾了。
张猛老将军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看着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老泪纵横，口中反复念叨着：“奇迹……这是奇迹啊……”
幕玄辰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绽放出无比灿烂的光彩。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将为他，为整个大周，奠定不世之功！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厚的美酒，让每一个人都沉醉其中。
然而，就在这欢呼声达到顶点的时刻，一声不合时宜的、无比痛苦的尖叫，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啊——！”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直安静地待在我身旁的小女孩，此刻正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倒在了战车的甲板上。
她的小脸惨白如纸，双眼紧闭，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折磨。
“你怎么了？”我大惊失色，立刻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却又在不停地痉挛。
幕玄辰和几位将军也发现了这里的异状，立刻围了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妈妈……”
小女孩艰难地睁开眼睛，她那双原本清澈的瞳孔，此刻却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颤抖的小手，指向山呼海啸的军阵之外，那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一种……诡异的渴望。
“妈妈……它在……吃！”
“好饿……它好饿啊！”
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所有迷雾！
那名蛮族斥候绝望的供述，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所有战死者的灵魂……都将成为那座‘山’的食粮。”
我猛然惊觉，僵在了原地。
我缓缓地抬起头，越过那些欢呼的士兵，望向那片被我们亲手制造出来的死亡之地。数万蛮族士兵的尸体，连同他们的战马，铺满了大地。殷红的鲜血，将洁白的冰原，浸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色。
此刻，这片血腥的战场，在我的眼中，不再是胜利的勋章。
它……是一个巨大的餐盘。
一场前所未有的、由数万个灵魂与无尽的死亡能量构成的……饕餮盛宴。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我们赢了战斗。
我们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证明了“惊雷弩”的无敌，扞卫了大周的尊严。
但是……我们却用这场胜利，亲手喂饱了那个隐藏在幕后、我们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