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对不起”,像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心上。
此后的两天里,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幕玄辰那张在痛苦中扭曲的脸,耳边就会响起那句疲惫而悔恨的低语。
它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将我前世的恨与今生的惑,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试图用仇恨的利刃将其斩断,却发现,那刀锋在触碰到他那滴眼泪、那句道歉时,竟变得迟钝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纯粹的恨,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它需要一个绝对邪恶的靶子作为支撑,一旦那个靶子出现了裂痕,显露出人性中脆弱复杂的一面,整个仇恨的根基便会随之动摇。
我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躲着那个房间。
我将照料他的事务交给了徐老和凤卫的侍女,自己则整日待在另一间屋子里,或是翻看医书,或是对着窗外出神。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重新审视我的内心,巩固我那摇摇欲坠的复仇之心。
然而,皇后显然不会给我这个时间。
第三日的黄昏,正当我对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发呆时,一名身形矫健、面容冷峻的凤卫出现在我的门前。
“秦姑娘,娘娘有请。”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跟着她,穿过几条幽静的小径,来到了一处位于山谷深处的独立院落。这里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推开门,屋内的景象让我瞳孔微微一缩。
正厅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精细地模拟出了一片连绵的山脉与矿区地貌。沙盘旁,皇后一身劲装,负手而立,正垂眸审视着眼前的“江山”。
而在她身侧,站着一个让我无法忽视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身形高挑,穿着与凤卫相似的黑色劲装,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垂下黑色纱幔的帷帽,将她的容貌完全遮挡了起来,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颌。
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门外所有的凤卫加起来,都更加冰冷,更加危险。那是一种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利刃般的煞气。
“秦卿,你来了。”皇后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冷煞’,此次行动的副指挥,也是本宫最锋利的一把刀。”
帷帽下的女子,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一言不发。
“坐。”皇后指了指沙盘旁的座位。
我依言坐下,目光却无法从那精细的沙盘上移开。我知道,这便是我们的目标——靖王赖以招兵买马、铸造兵器的命脉,黑石山的铁矿。
“计划,由冷煞为你说明。”皇后言简意赅。
“是。”帷帽下的冷煞终于开口,声音果然如其名,冷得像冰,“秦姑娘请看。”
她的手指,戴着一双薄如蝉翼的黑丝手套,点在了沙盘的一角。那是一条蜿蜒的河流。
“黑石山矿区,守卫森严,外围三里之内,遍布明哨暗桩,任何活物闯入,都会被立刻发现。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靖王百密一疏。他忽略了这条早已被废弃的地下暗河。这条暗河,曾是矿山排水之用,后因一次塌方而改道。如今,它的一端连接着山外的怒云江,另一端,则直通矿脉最深处的核心区域。”
她的手指顺着暗河的走向,在沙盘上划过一道隐秘的曲线,最终,停在了矿山模型的最中心。
“我们的计划,便是由水路潜入,在不惊动任何外围守卫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矿脉核心。在那里,有支撑整个矿山的三根主要承重石柱。只要将特制的火药安放在这三处,同时引爆……”
冷煞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后果已不言而喻。
整个矿山,将会从内部彻底崩塌,所有矿石、设备、甚至来不及撤离的人,都将被永远埋葬在地底深处。
这计划,疯狂、大胆,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看着那沙盘,心中的纷乱思绪,被这股扑面而来的巨大风险与刺激,强行压了下去。关于幕玄辰的一切,都被暂时封存到了角落。
现在,我不是秦卿。
我是要与皇后结盟,颠覆这天下的“凰”。
“计划虽好,但靖王经营此地十年,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吗?”我冷静地提出疑问。
“秦姑娘问到了关键。”
这一次回答我的,是皇后。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冷煞的手指,移动到了那条地下暗河的某一段,那一段在沙盘上,被特意用红色的砂石标记了出来,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里。”冷煞的语气愈发冰冷,“这段长约两百丈的水道,被称为‘黄泉道’。”
“‘黄泉道’?”
“不错。因为踏入这里的人,就等于踏上了黄泉路。”冷煞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靖王并非不知此处的存在,相反,他利用了这里的天然地势,将其改造成了一处绝杀之阵。水道两侧的石壁上,布满了可以喷射毒液的细孔;水下,则密布着锋利的倒刺与能瞬间将人拖入水底的绞索机关。更可怕的是,那里的水,常年阴冷,滋生了大量嗜血的水蛭与剧毒的蝾螈。十年来,皇后曾先后派出三批最顶尖的探子,试图从这里潜入,结果……无一生还。”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根本不是什么百密一疏,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死亡陷阱。
它就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口,静静地等在那里,吞噬所有妄图窥探其秘密的闯入者。
我看向皇后,发现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审视与压迫感。
“秦姑娘,”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凤与凰的赌约,本宫拿出了诚意。现在,本宫将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权,交给你。”
她顿了顿,伸出手,重重地点在那片被标记为“黄泉道”的红色区域。
“现在,你来告诉本宫,这死局,如何破?”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权力与考验,同时降临。
这不是一次询问,而是一场资格的审查。如果我连眼前这第一道难关都无法破解,那么我之前所说的一切,我所展现的所有价值,在皇后眼中,都将沦为笑柄。所谓的“盟友”,也会立刻变成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巨大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
强闯,必死无疑。三批顶尖探子的覆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绕路,无路可绕。这是唯一的通道。
那么,破局的关键,就不在于如何“闯”,而在于如何让这条“黄泉道”,不再是“黄泉道”。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区域,脑海中,闪过无数前世所学的知识。毒虫、机关、阴冷的水……这些看似致命的元素,在另一个层面上,却也暴露了它们的弱点。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代表着暗河的砂石。
“娘娘,冷煞姑娘。”我抬起头,迎上皇后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们都陷入了一个误区。”
“哦?”皇后的眉毛微微一挑。
“你们只想着如何躲避机关,如何杀死毒虫,却从未想过,釜底抽薪。”
我看着她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怕那些毒虫?”
冷煞的帷帽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它们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们生活在最适合它们的环境里。”我的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既然如此,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
“改变那里的环境。”
“只要让那里的水,不再适合任何活物生存,那么无论是嗜血的水蛭,还是剧毒的蝾螈,都将不攻自破。至于那些机关……”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只要没了活物去触发,它们,就是一堆废铁。”
皇后与冷煞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震惊。她们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如何改变?”皇后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对那名一直守在门口的凤卫说道:“我需要一份清单,上面列出黑石山附近所有药铺、杂货铺能买到的东西,越详细越好。尤其是硫磺、硝石、木炭、桐油、烈酒这类物品的库存量。”
“这是为何?”冷煞忍不住问道。
我回过头,看着沙盘上那条通往地狱的“黄泉道”,眼中闪烁着自信而疯狂的光芒。
“我要用靖王的资源,为他亲手打造的‘黄泉道’,送上一场……盛大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