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的血腥味,被第二天的晨风吹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被遗忘。
影一的那句“秦姑娘她……不需要属下保护”,通过幕玄辰近侍之口,辗转传到了我的耳中。据说,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殿下,在听完影一的详尽回报后,一个人在书房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没有再召见我询问任何细节,甚至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都没有再踏足天工坊一步。
我明白,他在消化,在重新构建对我的认知。
从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后宅女子,到一个能破解军国密码的奇才,再到一个能在顶尖刺客的围攻下,用闻所未闻的手段冷静反杀的……存在。
我在他眼中的形象,已经彻底脱离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而我,乐得清静。
这两天,我将自己完全锁在了天工坊内,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火莲灯”的最后组装中。
“七巧蛛丝”不愧是传说中的材料。在我的高倍显微镜下,那七个天然的微孔结构,如同神明创造的精密管道。我小心翼翼地将它缠绕在喷射核心的悬浮芯上,再通过特制的微压泵,将经过高度浓缩的猛火油缓缓注入。
蛛丝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效率,将油料均匀地吸附、雾化,在悬浮芯周围形成了一层稳定到不可思议的气溶胶薄雾。
成了。
理论,终于变成了现实。
时间,悄然来到了我与靖王订婚宴的前夜。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下。宫城内外,禁军的巡逻频次增加了一倍,所有主干道都实行了宵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仿佛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等明日的某个时刻,骤然崩断。
天工坊内,却是一片安详。
我做完了最后的调试和封装。
眼前的“火莲灯”,看上去与一盏普通的、制作精美的宫灯并无二致。灯座是沉甸甸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卷草纹;灯身主体是用薄如蝉翼的云母片拼接而成,上面描绘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灯的顶端,则是一个镂空的、莲花形状的黄铜顶盖。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华美典雅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足以将整个宴会厅化为火海的恐怖力量。
那看似寻常的莲花顶盖,是激发装置的开关。那描绘着飞鸟的云母灯片,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足以承受瞬间高温的隔热层。而那沉重的紫檀木底座里,则藏着我亲手打造的、微型化的气压泵和装满了高浓度气溶胶燃料的储罐。
它是一件艺术品,也是一件完美的杀器。
我轻轻擦拭着灯身上的最后一丝灰尘,心中一片平静。这不是一场赌博,而是一次精密的计算。所有变量,尽在掌控。
“吱呀——”
工坊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在这深夜,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守卫来到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幕玄辰的脚步很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我身边询问进度,而是停在了几步之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那盏灯。
烛火摇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交错。
他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复杂、深沉,里面有我熟悉的担忧与郑重,却又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平视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敬畏的审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到天明。
“还在忙?”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已经完成了。”我转过身,将“火莲灯”稳稳地放在工作台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明日便会来。”他答道,视线却并未落在那盏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灯上,而是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他忽然说。
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手上沾着些许机油和金属粉末,指甲缝里还有未及清洗的污垢。这是一双属于工匠的手,与这个时代对女子的审美格格不入。
我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身后,却被他下一步的动作制止了。
他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黑檀木盒子。
“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了盒盖。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
盒子里铺着厚厚的黑色天鹅绒,上面静静地躺着的,不是任何我曾想象过的珠宝首饰、金银玉器。
那是一整套,闪烁着幽暗星辉的……工具。
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刀锋闪着摄人的寒芒。一把尖端细如牛毛的镊子,咬合处严丝合缝。一把有着精巧卡榫的止血钳,一把可以更换不同尺寸钻头的微型手摇钻,还有几支形态各异的骨锥和探针……
每一件工具的尺寸,都像是为我的手量身定做。我甚至不用去握,就能感觉到它们握在手中的那份完美贴合的质感。
而打造这些工具的材料,更让我心头巨震。那是一种泛着奇异的、不规则纹路的金属,色泽深沉,却在烛光下折射出点点星芒。
“天外陨铁……”我几乎是梦呓般地吐出这几个字。
【数据之眼启动,材质分析:铁镍合金,含有高密度微量元素,结构强度及韧性远超地球已知任何常规金属。】
这是真正的天外陨石核心,是锻造神兵利器的无价之宝。他竟然用它,为我打造了这样一套……“手术器械”。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邀功的神色,眼神依旧深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坦诚。
“影一说,你的武器很奇特。”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派人画下了那柄断刃的图样,问遍了京城所有的能工巧匠,无人识得。他们说,世上没有这样锻造的兵器。”
“后来,我让他们放弃了‘兵器’的思路,转而去询问那些……走方的郎中,甚至是仵作。”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们也不识得。”幕玄辰继续说道,“但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孤不懂这些东西究竟有何用处,但想来,你会需要一套更好的。这块陨铁,是父皇当年所赐,削铁如泥。用它来打造你惯用的工具,或许……能更趁手一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无比认真地说道:“明日,万事小心。”
这一刻,我所有的言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送我的,不是一个女人所钟爱的华服美饰,而是一个“工匠”所必需的利器。
他没有问我这些工具的用途,没有探究我那些匪夷所思的“妖术”从何而来,他只是看到了我的需要,然后用他所能给到的、最好的东西,来满足我的需要。
这份“懂得”,这份跨越了时代与认知的尊重,比任何一句“我心悦你”都要来得更重,更深,更让我动容。
我伸出手,拿起那把完美贴合我掌心的陨铁手术刀,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有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那些因为明日的计划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殿下,”我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与自信,“请期待明日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