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的死寂,最终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所打破。
是几位随侍在侧的太医,在皇帝一个眼神示意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们提着药箱,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但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大殿中央那片冰封的“奇景”时,那份凝重瞬间碎裂,化为了与殿上其他人如出一辙的惊骇与茫然。
“去……去看看!”夏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已经回到了御座之上,试图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来找回自己被未知力量所动摇的威严。
太医们躬身领命,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审判之环。他们不敢踏入那个完美的圆形,只能在边缘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隔着一层薄霜,为离得最近的那名“冰雕”官员诊脉。
为首的张太医,是宫中资历最老、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悬在空中良久,才鼓足勇气,轻轻搭在了那人被白霜覆盖的手腕上。
冰,刺骨的冰。
张太医的手指猛地一颤,但他没有缩回。他闭上眼睛,凝神细探,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整个大殿的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他。
许久,张太医才缓缓睁开眼,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混杂着迷惑与恐惧的神情。他转向皇帝,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回……回陛下……此人……此人他……”
“他如何?”夏帝追问道,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他……他尚有脉搏!”张太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可思议,“其脉象微弱如游丝,藏于极深的寒气之下,若非臣行医五十载,几乎无法察觉!陛下,他们……他们还活着!”
“活着?”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人群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活着,却被冻结成了冰雕?这是何等诡异,何等超乎想象之事!
“既然活着,为何不醒?可能解救?”夏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帝王的决断。
张太医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跪倒在地,惶恐地叩首:“臣无能!此等症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非药石可医,非针灸可治!这……这寒气仿佛有生命一般,盘踞其体内,稍有外力,便恐……便恐玉石俱焚!”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另一位胆大的太医命小太监取来一盆燃烧的炭火,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座“冰雕”的袍角,试图用热量将其融化。
然而,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
炭火的热气刚刚触及那层白霜,“滋啦”一声轻响,那名官员的袍角上,并未融化,反而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纹!裂纹迅速向上蔓延,仿佛那根本不是衣物,而是一件脆弱的瓷器,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快拿开!”张太医惊声尖叫。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整个火盆都翻倒在地。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了张太医那句“玉石俱焚”的含义。
加热,会让他们碎裂。
不救,他们就永远是活着的冰雕。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由“天意”亲手系上的,凡人无法解开的死结。
大皇子幕天华,在听到“活着”二字时,眼中曾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但当他看到那道狰狞的裂纹时,那丝希望便彻底熄灭,化为了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他无法解释这诡异的现象,更不敢承认这些人是奉了他的命令,前来污蔑太子的同党。他现在只恨自己方才为何要站得那么远,若是自己也被冻在其中,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夏帝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落在了他这个长子的身上。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与厌弃。
“将这些‘证人’,就地圈禁隔离!”皇帝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着金吾卫设下三重警戒,日夜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天罚’消解之前,他们就是此案的铁证!”
“证人”、“铁证”,夏帝亲口为此事定了性。
接着,他转向幕玄辰,脸色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玄辰,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看来,上天都看不过去,为你鸣此不平。”
而后,他的目光扫向幕天华,声音再度变得森寒刺骨:“大皇子幕天华,听信谗言,构陷储君,言行鲁莽,动摇国本!即刻起,禁足于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这番话,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大皇子和皇后一系的脸上。
明面上是禁足,实则是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彻底剥夺了他所有的政治权力。
“父皇……”幕天华还想争辩什么。
“拖下去!”夏帝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立刻有侍卫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失魂落魄的大皇子拖出了崇政殿。
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这个引发了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被彻底遗忘了。直到宴席散尽,我才被一名老太监打发回了浣衣局的偏僻小屋,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因为所有人都认定,我只是一个被天意选中的、无足轻重的“引子”罢了。
夜,深了。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没有点灯。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放。
我成功了。
我不仅救了幕玄辰,更将计就计,为大皇子一党送上了一份他们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大礼”。
那些“活冰雕”,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们不死,大皇子一党就永远背负着“被天谴”的污名,真相随时可能随着他们的“解冻”而大白于天下。
他们若是死了,无论是自然“冻”死,还是被人为破坏,大皇子都将坐实“畏罪灭口”的滔天罪名。
我这一手,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生死两难的绝境。
正当我沉浸在复盘的思绪中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我的心猛地一紧。
“谁?”我用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和怯懦的声音问道。
门外没有回答,只是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形颀长的太监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关好。他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袍服,是幕玄辰身边最得力的近侍之一,青云。
我立刻从床上起身,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便要下跪。
青云却快步上前,虚扶了我一把,阻止了我的动作。他一言不发,只是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还带着温热的紫铜雕花暖手炉,默默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愣住了。
在这寒意未消的深夜,这捧温暖,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意味深长。
我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青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垂着眼,用一种平稳无波的语调,低声说道:“殿下说,秦姑娘今日受惊了,让您好生歇息。”
一句话,十三个字。
却像一道密码,瞬间解开了我心中所有的不确定。
“秦姑娘”。
他没有叫我“阿九”,也没有叫我的宫名,而是用了这个只属于我真实身份的称呼。这是承认,承认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也知道了我的不凡。
“受惊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既是安抚我这个“被吓坏的小侍女”,也是对我今日那场完美“表演”的最高赞扬。
“好生歇息”。
这是保护,也是警告。保护我,让我安心。也警告我,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幕玄辰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看穿了我的“意外”,但他选择接受这个结果。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层脆弱的、互相猜忌的窗户纸,被捅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也更加紧密的、心照不宣的同盟。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铜炉。暖意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却让我的心,愈发冷静。
我接过暖手炉,抱在怀里,低声回道:“奴婢……谢殿下恩典。”
青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开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抱着怀中尚有余温的暖手炉,缓缓坐回床边。
我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棋盘之上,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防守的棋子。
我有了与执棋人对弈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