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幽谷。
月牙泉水平静如镜,倒映着渐沉的夕阳,将谷内染上一层暖金色的余晖。陈岚依旧坐在那块青石上,仿佛与这片天地一同凝固了时光。
方才那场搅动万里之外圣域风云、耗资八亿上品灵石的交易,于他而言,不过是神识微动间了却的一桩小事,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他微微抬起眼帘,望向泉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布满皱纹、写满风霜的脸,那双浑浊不堪、看似与寻常垂暮老者无异的眼眸。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八亿多上品灵石……比我预估的,还要少上一些。看来这奇迹圣域的家底,也不过如此。”
他像是在评价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语气平淡。随即,他抬眼望向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那正踏上归途的三道身影。
“闹也闹够了,栗子也到手了……这三个小家伙,也该快回来了吧。”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让他那张死寂般的脸,仿佛瞬间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气。
但下一刻,那丝生气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缓缓闭上眼,神识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悄然蔓延至幽谷深处一个极其隐秘、被天然阵法与厚重岩石隔绝的角落。
那里,并非泉水的源头,而是一处深入地底的火脉裂隙入口。
裂隙之外,看似与寻常山壁无异,但若有绝顶强者在此,便能感受到一股被完美束缚、凝练到极致的恐怖高温,以及……叮叮当当、富有奇异韵律的金铁交击之声。
陈岚的神识化作一道无声的讯息,传递进去。
“老匠子,”他的声音直接在裂隙深处一个正在挥汗如雨、捶打着一块烧红金属的身影脑海中响起,“那两把家伙……怎么样了?”
裂隙深处,热浪滚滚,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的老者,正挥舞着一柄比他整个人还要巨大的、锈迹斑斑却隐现玄奥符文的铁锤,一锤一锤,精准而沉重地砸在锻造台上那块通体暗红、却隐隐流动着青紫二色光华的金属胚子上。
每一锤落下,都火星四溅,发出震耳欲聋却又暗合某种大道韵律的巨响,那金属胚子也随之微微变形,内部的杂质被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挤压、排出。
老者须发皆白,却根根硬如钢针,脸上布满被火星烫出的疤痕,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两颗在熔炉中燃烧的炭火,充满了专注与狂热。
他,正是陈岚口中的“老匠子”,一个名字早已被岁月遗忘,只在最顶尖的炼器宗师圈子里如雷贯耳、被称为“锤天尊”的绝世人物!
听到陈岚的神识传音,老匠子动作不停,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回道,声音如同闷雷,直接在陈岚识海炸响:“吵什么吵!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吗?!催命啊!”
他嘴上骂骂咧咧,但捶打的节奏却丝毫未乱,反而更加凝练。
又连续捶打了近百下,直到那块金属胚子上的青紫光华彻底内敛,呈现出一种暗沉如夜空、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风暴的奇异质感,他才猛地收锤,将巨大的铁锤往地上一顿。
“咚”的一声,整个地穴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他抓起旁边一个巨大的、不知何种兽骨制成的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烈酒,抹了把满脸的汗水和油污,这才喘着粗气,没好气地回应陈岚:
“老岚头!你急个屁!再给老子两个月!最多两个月!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妈的,你这找的都是什么鬼材料?‘风雷魂金’的戾气还没磨平,‘万载玄冰髓’的极寒又差点冻裂老子的锤柄!还有你后来塞过来的那点‘天外陨铁’的边角料……操!差点没把老子这地肺火眼给整熄火了!”
他虽然抱怨连连,但那双燃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极度兴奋和挑战的光芒。显然,锻造这种级别的神兵,对他而言,是痛苦,更是无上的享受。
陈岚的神识波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两个月?呵……老匠子,你也是老了吧?这种品质的玩意儿,搁在当年,你可是五天就能敲打出来的。”
老匠子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虚空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陈老岚!你还有脸说老子?你他妈现在不也一样?修为散得干干净净,跟个路边快入土的老梆子似的,坐在那儿装深沉!还好意思嫌弃老子慢?”
他骂得唾沫横飞,但骂完之后,气势却陡然一泄,一屁股坐回烧得通红的锻造台旁,抓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言的沧桑和……共鸣:
“唉……说到底,咱们俩老东西,都不如从前喽……”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两个隔着岩层、以神识交流的老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只剩下地肺火眼汩汩涌动的声音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灼热。
往事如烟,扑面而来。
曾几何时,他“锤天尊”欧冶狂,一柄撼天锤,敲遍诸天万界,什么样的神材仙料没锻造过?
什么样的绝世神兵没从他手中诞生?
五天炼一器,器成惊天地,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陈岚,那时的“玄尊”,修为通天,智计无双,纵横捭阖,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又是何等的睥睨天下!
可如今呢?
一个自斩道果,修为尽散,蛰伏在这西漠荒谷,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靠着无尽的财富和过往的余威,遥控着万里之外的棋局,为弟子铺路。
一个则隐姓埋名,藏身这地火深处,终日与金石为伴,锤声为乐,一身惊天动地的炼器术,却只为寥寥故人,打造着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作品的兵器。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世间最无奈的,便是这“不如从前”。
良久,陈岚的神识再次传来,没有了调侃,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材料难得,尽你所能便好。那俩孩子……路还长,需要趁手的兵器。”
老匠子闷哼一声,抓起锤子,对着那块已经冷却不少的胚子又轻轻敲打起来,这次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致和……温柔?
“知道了,啰嗦!老子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掉过链子?”他一边敲打,一边嘟囔,“给那小丫头打的剑,老子用了‘冰魄云母’做剑脊,调和玄冰髓的寒气,保证剑出如流霜过境,不伤其根本。给那傻小子重铸的剑,老子把风雷魂金熔进去,引动他自身风雷剑意,再掺上一丝陨铁之锐,保证比他原来那破剑强百倍!到时候剑成之日,引动的器劫……嘿嘿,怕是比你当年那柄‘斩运’也差不了多少!”
陈岚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楚枫岚手持流霜仙剑,冰封万里;萧易挥舞风雷神兵,撕裂长空的景象。
“谢了,老伙计。”陈岚的神识传递出最后一道讯息,带着真挚。
“滚蛋!少来这套酸不拉几的!碍着老子干活了!”老匠子骂了一句,不再理会,全身心投入到接下来的锤炼中。
锤声再次变得密集而富有韵律,在这与世隔绝的地火深处,回荡不息,仿佛在谱写着一曲……属于旧时代传奇的末章,也为新时代的骄阳,锻造着启程的利器。
陈岚收回神识,重新将目光投向月牙泉。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泉水染成暗金色,随即,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笼罩了整个幽谷。
他依旧静静地坐着,如同化作了谷中的一块顽石。
但若有人能感知到那无形中的意念,便会发现,那看似枯寂的身躯里,正涌动着如同这地火般深沉而炽热的情感与期盼。
为弟子计,深远如海。
这份师恩,重逾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