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胖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清风巷的。
李默要的那些东西,听起来简单,真要在天黑前备齐,却不是易事。五十年以上的老陈墨,这年头别说五十年,能找到二三十年的都算撞大运,还得是书画店或者老香烛铺子压箱底的存货。品质上乘的朱砂倒好说,古玩街或者中药铺总能淘换到,但价钱肯定不菲。泰山石敢当的小料,得去石材市场或者找专门做风水物件的作坊。最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那捆新麻绳,这玩意儿五金店就有,可大师特意点名要它,总不会是用来捆柴火的吧?
心里揣着事,田胖子那被盯梢的感觉又隐隐浮现,让他后颈子发凉,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分。他先奔了相熟的古玩店和香烛铺,陪着笑脸,塞着好处费,好不容易从一个老掌柜手里抠出半块据说至少六十年的松烟墨,墨体黝黑,叩之有金玉之声,价格自然也让他肉痛得直抽抽。朱砂倒是顺利,在一家老字号中药铺买了小半袋色泽鲜红、杂质极少的辰砂末。
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的石材市场。时近傍晚,市场里大多店铺已经准备打烊,他费了不少口舌,才在一家专营园林石材的店里,找到一块巴掌大小、未经雕琢、表面粗糙天然的泰山青石边角料,店主看他着急,随口开了个高价,田胖子也顾不上还价,掏钱拿了就走。
最后是那捆麻绳。他在巷子口的五金店买了一捆最粗最结实的,扛在肩上,沉甸甸的,心里那股子荒谬感更重了。
等他提着大包小裹,气喘吁吁地赶回清风巷七号时,天色已经擦黑,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老墙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院门虚掩着,田胖子侧身挤进去,反手将门闩插好,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后背稍微放松了些。院子里,李默依旧坐在那张藤椅上,姿势似乎都没变过,只是手边小几上的古籍换成了那本红色封皮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神情淡漠。
糖糖则在厨房里忙活,锅里咕嘟着米粥,散发出朴素的香气。
“大师,东西……东西都备齐了。”田胖子把东西一一放在小几旁的空地上,擦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问,“您看……这些东西是?”
李默放下手里的红皮书,目光扫过地上的物件,在那一小袋辰砂末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还算满意。他没有回答田胖子的疑问,而是站起身,走到那块巴掌大的泰山石旁,弯腰将其捡起。
那青石入手冰凉粗糙,带着山石特有的沉实感。
李默用指尖在石料表面缓缓划过,动作轻描淡写,不见用力,石粉却簌簌而落。田胖子瞪大了眼睛,只见李默指尖过处,石料表面竟被生生“刮”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某种玄奥规律的刻痕。那并非文字,也非图案,倒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简化到极致的符箓或者……印记。
刻完石料,李默又将那半块老陈墨拿起,随手掰下一小块,扔进旁边糖糖刚端过来的一个空碗里,又倒入少许清水。他伸出食指,在碗中搅动了几下,那坚硬的墨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开来,墨色浓稠乌黑,隐隐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幽光。
接着,他提起那袋辰砂末,均匀地倾倒入墨汁中。朱砂入墨,并非简单的混合,那浓黑的墨汁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旋转,将鲜红的朱砂颗粒尽数吞噬、融合,最终化作一种暗红近黑、透着诡异厚重感的粘稠液体。
做完这些,李默才拿起那捆崭新的麻绳。
他提起麻绳的一端,将其浸入那碗混合了陈墨与朱砂的粘稠液体中。麻绳吸饱了墨汁,颜色变得深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黑红色的液滴。李默的手指顺着浸透的麻绳缓缓捋过,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田胖子隐约看到,在李默指尖划过的地方,那浸透墨汁的麻绳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与石料上类似的刻痕一闪而逝,随即隐没在深黯的颜色之下。
整个过程,李默做得从容不迫,没有念咒,没有步罡踏斗,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但田胖子却看得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小院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以李默为中心缓缓扩散。
浸染完麻绳,李默将其提起,墨汁不再滴落,整根绳子变得硬挺了些,散发着浓烈的墨香与朱砂的矿物腥气混合的奇特味道。
“拿着。”李默将处理好的石料和麻绳递给田胖子。
田胖子赶紧双手接过,触手只觉得石料比刚才更沉更冷,而那麻绳则透着一股坚韧冰凉的质感。
“石敢当,埋于院门内侧,坎位,入土三寸。”李默指示道,声音平淡,“麻绳,悬挂于屋檐正梁,垂下三尺,绳头离地七寸,不可触土。”
田胖子听得仔细,心里默记。坎位是北方,院门内侧靠左的位置。入土三寸,悬挂三尺,离地七寸……这些数字似乎都有讲究。
他不敢耽搁,立刻找来小铲子,在院门内侧靠左的墙根下,按照李默说的深度,挖了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刻了痕的泰山石埋了进去,填平土,还用力踩了踩实。
接着,他又搬来梯子,爬上正屋的屋檐,找到主梁的位置,将那股浸染过的麻绳的一端牢牢系在梁上,另一端垂落下来。他拿出随身带的卷尺,仔细量了又量,确保垂落的长度正好三尺,绳头离地面的距离精确到七寸。
做完这一切,田胖子从梯子上爬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李默:“大师,好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轻微震动,以那块埋下的石敢当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掠过整个小院。田胖子只觉得脚底微微一麻,像是过了一道微弱的电流。
与此同时,屋檐下垂挂的那根麻绳无风自动,极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绳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引动着院内稀薄的天地气息,形成了一道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屏障。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老槐树,斑驳的墙,吱呀的藤椅。但田胖子敏锐地感觉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更“沉”了,更“稳”了,仿佛这小院从周遭纷繁杂乱的城市背景中被悄然剥离出来,自成一方天地。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清新了些,之前隐隐萦绕的那股被窥视感,竟一下子淡了下去,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芒在背。
“这……这是阵法?”田胖子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问道。他虽然不懂行,但也听说过奇门遁甲、风水布阵的说法。
李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重新坐回藤椅里,拿起那本红皮书,淡淡道:“聊胜于无。”
他布下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杀伐大阵,更像是一种“界定”与“警示”。以泰山石敢当的“镇”字诀,稳固小院地气,隔绝外邪侵扰;以沾染了陈墨朱砂灵性、并刻印了简易符文的麻绳为引,形成一道感知屏障。寻常阴邪之物靠近,便会受到石敢当的天然震慑;而若有心怀叵测、带着恶意或特殊气息的存在试图窥探或闯入,麻绳便会第一时间生出感应,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对方的感知。
这布置,对付不了真正的强敌,但足以过滤掉大部分宵小之辈,并能对潜在的威胁起到预警作用。
糖糖也感觉到了院里的变化,她从厨房探出头,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默默,院子里好像……变干净了?”
李默“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田胖子心中大定,对李默的敬畏又深了一层。随手布置,便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师的手段,真是深不可测。
夜幕彻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院子里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清风巷七号,这座位于老城区深处的小院,仿佛一头匍匐的巨兽,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隐晦气息。
接下来的两天,田胖子谨遵李默的吩咐,几乎足不出户,对外一律宣称大师闭关,谢绝一切访客和委托。他乐得清闲,每日里就是打扫院子,给李默和糖糖跑腿买吃食,偶尔研究研究李默让他看的一些关于民俗忌讳、基础符箓辨识的杂书。
被盯梢的感觉确实消失了,至少在小院附近,那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没有再出现。这让田胖子更加确信,大师布下的手段起了作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三天上午,田胖子正在院里擦拭李默那张藤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迟疑的敲门声。
不是官面上那种规整有力的敲击,也不是邻里串门那种随意,这敲门声很轻,间隔很长,透着一种小心翼翼和不安。
田胖子动作一顿,看向藤椅里的李默。
李默闭目养神,仿佛没听见。
田胖子放下抹布,走到门后,隔着门板沉声问:“谁啊?”
门外沉默了几秒,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声响起,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和惶恐:“请……请问,是李大师府上吗?我……我是老城根儿下面开杂货铺的王老五,有……有要紧事,想求大师救命……”
田胖子皱了皱眉,隔着门缝往外瞥了一眼。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头发花白凌乱、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佝偻着腰,一脸惶急地朝门里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看打扮气质,不像是有钱有势的委托人,倒像个被吓破了胆的普通老百姓。
田胖子有些犹豫,回头又看了李默一眼。
李默依旧闭着眼,但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田胖子会意,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院门。
门外的王老五见门开了,扑通一声竟直接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喊道:“大师!李大师!求您救救我一家老小吧!我们……我们被鬼缠上了!要没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