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重塑,界域新生。
李家屯经历了一场近乎改天换地的剧变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更加深沉的安宁。那场短暂却恐怖的地脉崩裂与神像危机,如同一个残酷的筛选,将屯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摇摆不定也彻底碾碎,只剩下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敬畏与依赖。土地庙的香火,前所未有的鼎盛,那泥塑的神像眉目间,竟隐隐有金光流转,威仪日重。
界域之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仿佛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不是退缩,而是某种程度上的……认知被刷新后的短暂失语与更深层次的蛰伏。李默掷画定地脉、挥袖伤敌的手段,已非“神通”二字可以形容,那更像是……规则的制定与修改。与这样的存在为敌,需要重新评估的,已不是代价,而是意义。
祖宅院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依旧恭敬,甚至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但它们能感觉到,少主身上那股懒散之下深藏的漠然,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仿佛刚刚做完一件不得不做、却又颇为无趣的事情,兴致缺缺。
李默也确实如此。
他对外界的变化漠不关心,甚至对屯民们越发狂热的崇拜也视若无睹。他的注意力,似乎转移到了更……细微的地方。
比如,他发现廊下那把用了好些年的旧藤椅,有一根藤条松动了,坐着的时候会发出“嘎吱”的轻响。
这让他有些不满。
于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他让胡三奶奶找来了新的、柔韧的山藤,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开始修补那把旧藤椅。
他的手法算不上娴熟,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手指穿梭在交错的藤条之间,一点点将松动处拆开,又用新藤仔细地重新编织、固定。阳光透过廊柱,照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灵巧(尽管生疏)的手指上,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胡三奶奶在一旁奉茶,看着少主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凡人”的专注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无法将眼前这个耐心修补藤椅的少年,与昨夜那个掷画定乾坤、挥袖退强敌的无上存在联系起来。
藤椅修好了。
李默试坐了一下,不再有异响。他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扶手,然后便窝在椅子里,拿着一本新淘换来的、封面更加花里胡哨的小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仿佛修补藤椅是件多么耗费心力的大事,需要好好休息补偿。
午后,他又对那盘一直搁置在石桌上的残局,产生了新的想法。
他觉得石桌石凳,对着棋盘,少了点“感觉”。
于是,他又指挥着常老大,去后山砍了一棵枯死的、木质坚硬的雷击木,亲自用那柄钉死过地脉阴煞的柴刀(胡三奶奶已将其供奉起来,是李默自己又找出来的),削削砍砍,叮叮当当鼓捣了半天,做出了一张样式古朴、线条粗犷的木制棋盘,和两个同样风格的树根凳子。
新棋盘取代了原来的石桌,树根凳取代了石凳。
他将那盘残局,原封不动地挪到了新棋盘上。
自己坐在树根凳上,试了试高度,又调整了一下棋子的位置,似乎觉得顺眼了不少。
然后,他便不再理会,任由那盘棋继续在那里“残”着,自己则又拿起小说,或者对着天空发呆。
胡三奶奶看着那新做的棋盘木凳,又看了看被替换下来的、原本光洁如今却蒙尘的石桌石凳,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少主似乎……在刻意地,用一种最平凡、最琐碎的方式,对抗着什么,或者说……锚定着什么。
是在对抗那因力量而必然带来的疏离与孤寂?还是在锚定他最初想要的、那点可怜的“清静”?
她不敢深想。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渲染得一片瑰丽。
李默窝在修好的旧藤椅里,小说盖在脸上,似乎睡着了。
胡三奶奶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常老大盘踞在老槐树下,汲取着夕晖中微薄的日精。
一切都显得平和而慵懒。
忽然,李默脸上的小说动了一下,被他拿开。
他睁开眼,眼中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清明。他坐起身,目光投向院门之外,投向那无字界碑的方向,眉头微微挑起,脸上露出一丝……意料之中、又略带玩味的神情。
“又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点被打扰的不耐。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立刻警觉起来。
界碑之外,并无异象,也没有叩门声。
但李默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或者说,“看”到了什么。
他沉吟了片刻,没有起身,只是伸出右手,对着面前虚空,轻轻一划。
一道极其细微的、仿佛空间被裁开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指尖之前。
透过那裂痕,隐约可见其后并非院墙,而是一片云雾缭绕、气象万千的壮阔景象——山峦如黛,大泽浩瀚,一座古朴的石台悬浮于云海之上,正是那“云梦大泽观澜台”!
石台之上,三个模糊的身影巍然端坐,气息或浩瀚如海,或凌厉如剑,或厚重如山。正是此前发出请柬,却被李默以“烤红薯”为由拒绝的那三位古老存在!
他们似乎也透过这空间裂痕,看到了藤椅上慵懒坐着的李默。
双方的目光,隔着无尽虚空,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神念传递。
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透过那空间裂痕弥漫过来,让胡三奶奶和常老大瞬间如坠冰窟,神魂欲裂!
李默却恍若未觉。
他看着裂痕后的三个身影,脸上那丝玩味加深了些。他抬起手,不是应对,而是……对着裂痕的方向,随意地,摆了摆。
如同驱赶一只不识趣的、在耳边嗡嗡叫的飞虫。
然后,他指尖一合。
那道空间裂痕,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瞬间弥合、消失。
观澜台上的景象,那三位古老存在的目光,一切的压力与试探,都随着裂痕的消失而被彻底隔绝。
院子里,恢复了原样。
夕阳依旧,晚风温柔。
李默收回手,重新拿起那本小说,盖在脸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嘟囔了一句:
“没完没了……”
声音渐低,似乎又快睡着了。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僵立在原地,冷汗早已浸透衣背(鳞片)。
它们知道,少主刚才那随手一划、一摆、一合,代表的是一种更加决绝、更加不容置疑的态度。
那三位古老存在的亲自显化,隔空施压,在他眼中,依旧不如片刻的清净来得重要。
缘起缘灭,似乎只在他一念之间。
而未了的,或许并非外界的纠缠,而是他内心那份对“平凡”的、固执的守望。
只是这份守望,注定无法真正平凡。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
土地庙的灯火,比以往更加明亮,温暖着界内所有不安的灵魂。
也映照着廊下藤椅上,那看似沉睡,实则比星空更深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