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新的防线位于一处丘陵地带,任务是在主阵地侧翼进行阻滞和骚扰作战,迟滞日军推进速度。这意味着更多的游击、伏击、以及承受敌人优势火力的猛烈打击。
战斗很快打响。焱所在的连队,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的意志,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周旋。他们像钉子一样,死死楔在阵地上,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焱作为副班长,逐渐展现出了超越普通士兵的素质。他不仅枪法精准,战斗勇敢,更难得的是在混乱的战局中能保持冷静的判断。他会提醒新兵注意规避炮火,会在弹药匮乏时组织人员有序撤退,甚至会利用简单的战术手势进行小队配合。这些看似微小的细节,在关键时刻往往能挽救生命。
赵铁柱对他彻底信服,甚至在一些战术安排上开始征求他的意见。连里其他老兵也对这个年轻的副班长刮目相看,“狗娃”这个名字,在新编连队里渐渐有了分量。
然而,个人的勇武和智慧,在战争的钢铁洪流面前,依然是渺小的。连队伤亡持续增加,补充来的新兵往往还没熟悉战场环境就倒在了炮火下。资源越发紧张,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上一顿稀粥,弹药需要精确到每一发计算。
在一次激烈的防御战中,连队固守的高地遭到日军重炮和飞机的轮番轰炸。阵地几乎被犁平。赵铁柱在指挥反击时,被一块弹片击中胸口,当场牺牲。临终前,他抓住焱的手,嘴唇翕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带……带弟兄们……出去……”
连长的阵亡让队伍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关键时刻,焱站了出来。他接过了指挥权,利用炮火间歇,组织剩余人员交替掩护,撤下了已经成为死亡之地的高地。他的冷静和果断,避免了队伍被全歼的命运。
撤到相对安全的二线阵地清点人数时,全连一百多号人,只剩下不到三十个,而且大半带伤。焱看着眼前这些浑身硝烟、眼神疲惫却依然紧握着武器的弟兄,心中充满了悲怆和责任。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竟然成了一支残军的临时指挥官。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不断的转移、阻击、再转移中度过的。他们像一群孤狼,在广袤的战区内与强敌周旋,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一点点消耗着敌人的力量,也守护着身后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焱的肩膀旧伤在奔波中再次崩裂,但他咬牙坚持着。他不仅要战斗,还要决策,要鼓舞士气,要照顾伤员。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可能断裂。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才能拿出陈明给的笔记本,借着微弱的月光或篝火,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下当天的战斗、牺牲的弟兄、以及内心的煎熬与思考。书写,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喘息。
他记录下了一个叫“小山子”的新兵,第一次杀死鬼子后,躲在战壕里偷偷哭泣;
他记录下了一个老兵在饿极了的时候,嚼着树皮,却把仅有的半块干粮留给了发高烧的小山子;
他记录下了在一次突围时,为了引开追兵,一个班的弟兄主动暴露,全部壮烈殉国;
他也记录下了自己对这场战争、对生命、对家国命运的越来越复杂的感悟……
这些文字,混杂着血、泥和泪,是一个普通士兵视角下,最真实、最残酷的战争史诗。
时间在战火中流逝,季节更替。转眼间,焱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时空里,已经度过了大半年。他从一个惊恐失措的新兵,变成了一个沉稳果敢的指挥官(虽然是临时的),手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也见证了太多袍泽的逝去。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那个2024年的普通上班族焱,仿佛才是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
直到那个夜晚。
他们小队在执行一次夜间侦察任务时,意外闯入了一片诡异的区域。那里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而扭曲。空气中听不到熟悉的虫鸣,也感觉不到风,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宁静。
“副班长,这地界有点邪乎啊……” 身边的老兵警惕地低语。
焱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他示意队伍停止前进,小心警戒。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那个笔记本突然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掏出来,发现陈明送给他的铅笔,正在散发着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白光。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比灵魂互换时更加猛烈!周围的雾气仿佛活了过来,旋转着向他涌来,要将他吞噬。
“副班长!”
“狗娃哥!”
弟兄们的惊呼声变得遥远而扭曲。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焱仿佛看到了班长、赵铁柱、老刘、刀疤脸……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在雾气的尽头,对他露出了平静而释然的笑容……
……
……
剧烈的咳嗽声将焱惊醒。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眼前是熟悉的客厅,温暖的灯光,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深夜档的综艺节目,发出嘈杂的笑声。
他回来了?
回到了2024年?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没有老茧,没有血污。身上穿着柔软的纯棉睡衣,肩膀没有任何伤口。空气中弥漫着的是家里熟悉的、带着淡淡香薰的味道,而不是硝烟和血腥。
刚才那一切……台儿庄的炮火、牺牲的班长、野战医院的惨状、后方休整、新的连队、赵铁柱的托付、最后那片诡异的迷雾……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到极致的梦?!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空空如也。没有笔记本,没有染血的砍刀。
可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恐惧、悲伤、责任,以及战友们鲜活的面容……怎么可能是梦?!
他疯了般冲进书房,打开电脑,搜索“台儿庄战役”、“狗娃”……结果自然是徒劳。历史只记录宏观的数字和将帅的功过,不会记载一个叫“狗娃”的普通士兵。
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又大汗淋漓。
是梦吗?
如果不是梦,他为何回来了?
如果是梦,为何那些记忆如此清晰,如此沉重,仿佛在他的灵魂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都市璀璨的、和平的灯火,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战火纷飞、民生凋敝的景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对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一角,那只他不久前修缮好的、据说是民国时期的黄铜煤油灯上。灯身冰冷却光滑,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秘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铜质灯身。
恍惚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泥土的,属于1938年的气息。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班长嘶哑的吼声,和那永不熄灭的、冲锋的号角……
烽火,或许并未在现实中燃起。
但它已在他的心底,烙下了永恒的烙印。
这场梦,是结束了,还是……仅仅是一个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