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自那次在老房子书房里,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见”过小梦的爷爷之后,我和小梦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种最初因“不干净的东西”而产生的疏离和恐惧感,被一种更深厚的理解和微妙的心疼所取代。我们变得真正亲密起来,像是共享了一个沉重而珍贵的秘密的盟友。
去“猫空”或者偶尔去她家,成了我周末的习惯。八两总是我们之间最活跃的调和剂。
但很快,我注意到了另一个细节。
小梦的手机似乎总是设定着很多闹钟。它们会在不固定的时间响起,有时在午后阳光正好时,有时在傍晚闲聊渐入佳境时。铃声并不刺耳,但每次响起,小梦都会微微一怔,然后露出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带着些许疲惫的顺从。
她会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无论是抚摸八两、翻看书页,还是说话——默默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分格的药盒,取出里面不同颜色的药片或胶囊,看也不看就熟练地塞进嘴里,仰头用水送服下去。
一开始,我以为或许是维生素,或者调理身体的中药。虽然频率高得有些不寻常,但出于礼貌,我从未开口询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或许她身体不太好,需要按时补充营养。
她服药时总是很安静,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仿佛灵魂短暂地抽离了一下,然后才重新回到当下的对话中,继续之前的话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喂流浪猫。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手机闹钟又响了。
她像往常一样,伸手进包里拿药盒。也许是因为天气冷,手指有些僵硬,也许只是偶然的失误。那个小小的塑料药盒掉在了我们之间的长椅上,盖子摔开了,里面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药片撒了出来。
“哎呀。”她低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
我也下意识地帮忙。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凉的药片时,我无意中看到了药板上印着的模糊字样,其中一个我依稀辨认出是一种常被提及的抗抑郁药物的名字。
我的动作顿住了。
小梦迅速地将所有药片捡回药盒,盖好盖子,握在手心。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我来不及掩饰的、充满惊愕和探究的目光。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了几下——有一丝被撞破的尴尬,有一丝习惯性的掩饰,最终化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点无奈和苦涩的微笑。
“嗯……”她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药盒,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夕阳,“其实……我生病了。这是抑郁的药。”
抑郁。
这个词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我的心湖。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抑郁症”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偶尔会在新闻里看到,总觉得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世界的、沉重又陌生的疾病。我从未想过,它会离我这么近,发生在我身边这个看似安静、只是有些“特别”的朋友身上。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笨拙地问:“……很久了吗?”
小梦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嬉戏的猫咪,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更远、更灰暗的地方。
“从休学就开始了。其实……更早一点。”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开始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调,向我揭开了那段她一直试图掩藏的伤痕。
她说起她住校的高中,说起宿舍里另外三个女生。起初只是微妙的排挤,渐渐演变成故意的忽视、冷嘲热讽、甚至恶意的捉弄。她的水杯里会被倒入奇怪的液体,她的床上会莫名出现脏东西,她回到宿舍时,热烈的谈话会瞬间冷却,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和交换的眼神。
“我那时候觉得……可能是我的问题。”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我不太会说话,可能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们讨厌了。我想努力改善,讨好她们……但好像,越是这样,她们越是……变本加厉。”
她不想让父母担心,觉得是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于是一次次沉默,一次次忍耐,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死死憋在心里。那间宿舍成了她的炼狱,每一次回去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她。失眠、食欲不振、对一切失去兴趣、无法集中精神……负面情绪如同黑色的淤泥,将她越缠越紧。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仿佛风一吹就散,“我好像……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又好像有很多很多声音在吵。等我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
“……我已经站在宿舍楼的窗户口了。然后……跳了下去。”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猛地揪紧。即使她此刻完好地坐在我身边,我依然感到了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还好,我们住在二楼,下面是一片冬青丛。”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腿骨折了,还有一些擦伤。但是……把我爸妈吓坏了。他们来了学校,才知道……才知道那些事。”
之后便是办理休学,回家,开始漫长的求医和康复之路。
“那段时间,心情差到了极点。”她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觉得一切都是灰暗的,没有尽头。”
说完这些,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然后,她转过头看我,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我熟悉的、带着一丝韧性的淡淡笑容。
“不过现在在转好,真的。我在努力吃药,也在做心理疏导。医生说,会好起来的。”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微弱却真实的光,像是在说服我,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对那几个陌生的女生),也有一种无力的难过。原来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的抽离,根源于此。
沉默了片刻,一个压抑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唐突地脱口而出:
“那……你说你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我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她的伤口,“这是……真的吗?和这个病……有关吗?”
我以为她会犹豫,或者否认,或者将其解释为病情带来的幻觉。
但小梦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任何迟疑,抬起头,目光清晰而坚定地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
“是真的。”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地球是圆的”那样确凿的事实。
“生病是生病,看见是看见。”她清晰地划分开来,“抑郁让我很难受,很痛苦,但它没有让我产生幻觉。我看到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而已。”
然后,她对我描述了那个世界的一隅。
她说起深夜独自在家时,眼角的余光会瞥见客厅沙发上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衣、没有腿的女人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说起经常在睡梦中被“鬼压床”,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压在胸口,甚至能听到它们靠近的窸窣声;说起在马路上行走,有时会看到某个行人身后跟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灰影……
最后,她的语气柔和下来。
“也经常在书房里看见爷爷。”她说,“他就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对我笑,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就像……你上次‘看到’的那样。很真实,很温暖。那不是幻觉,寒。我能感觉到。”
她说这些话时,表情异常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炫耀,只有一种长期与另一种现实共存后的坦然和确认。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晚风带来了寒意。
我坐在那里,看着身边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承受着心理疾病的折磨,同时还要与一个常人无法感知的、幽暗的世界共存。她服下药片,对抗着内心的风暴;她睁开双眼,凝视着两个维度的真实。
那一刻,我十六岁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拓展。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畏。
八两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轻盈地跳上长椅,挤在我们中间,用它温暖的身体蹭蹭小梦,又蹭蹭我,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仿佛在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
小梦摸了摸八两的头,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脸上重新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走吧,天黑了,有点冷了。”
我跟着她站起来,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庞大和复杂。但那个关于“不干净的东西”的疑问,此刻似乎有了一个沉重而真实的答案。
它或许不是科学的答案,但它是小梦亲身经历的、坚信不疑的真实。
而真实,往往比虚构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