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在侯府安心养伤的日子里,苏清欢将更多精力从侯府的庭院,转回了喧闹而充满生机的安平医馆与医学馆。秋狩的惊涛骇浪过后,这里的日常,成了她心中最安稳的支撑。
彼时的安平医馆,早已不是初开时的冷清模样。每日天刚蒙蒙亮,医馆门前便排起了长队,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襁褓中的婴孩,从寻常百姓到衣着体面的商户,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苏清欢推行的分科诊疗制度已深入人心——内科、外科、针灸科各占一室,门口挂着醒目的木牌,病患根据自身症状自行分诊,无需再像从前那般挤在一处,对着医官语无伦次。
外科诊室里,几个身着青色学徒服的少女正围在病床前,在苏清欢的指点下为一名外伤患者清创。她们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严格遵循着“消毒、清创、缝合”的步骤,先用烈酒擦拭双手,再用煮沸过的剪刀剪开染血的衣物,最后以细如牛毛的羊肠线,将伤口缝合得整整齐齐。一旁的架子上,整齐摆放着标注好姓名、病症、用药的病历簿,每一页都字迹工整,记录着患者的脉案、诊断与医嘱——这是苏清欢力主推行的病历制度,既能追溯病情,也便于学员复盘学习。
医学馆的后院,更是日日传出朗朗书声。苏清欢每周会抽三日在此授课,她站在讲台上,手持《安平千金方》,将书中晦涩的医理拆解成通俗易懂的话语,再结合临床案例,一一讲解。课后,她便带着学员们到医馆坐诊,让他们独立接诊感冒、咳嗽等常见病症,自己则在一旁观察,待诊毕再细细点评,指出不足。短短数月,这些原本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女子,已能独当一面,不仅能准确辨认上百种草药,更能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与内科杂症,连一些老病患都说:“苏馆主教出来的徒弟,比有些坐馆的老医官还要细心。”
除了打理医馆与授课,苏清欢还将目光投向了更难的领域——妇科与儿科。她深知,这两个科室最为棘手,婴幼儿脏腑娇嫩,病情变化快;产妇生产更是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为此,她专门在医馆开辟了妇儿诊室,收集了大量相关病例,日夜钻研。她还试着改良助产之法,绘制了详细的人体穴位图,标注出能缓解产痛、促进生产的穴位,又配制了补血益气的汤药,试图降低产妇与婴幼儿的死亡率。每当看到产妇平安生产,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她便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一切看似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平静而充满希望,可苏清欢心中清楚,这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太医院便是那暗涌的源头之一。以王太医为首的几个老臣,自苏清欢受女帝重用、推行医改以来,便对她心存不满。秋狩之后,苏清欢救驾有功,恩宠更盛,他们虽不敢再明着跳出来质疑她的医术,却在暗地里频频使绊子。药材采购便是其一——医馆每月需从太医院下辖的药署采买大批药材,往日里虽偶有陈药,却也无伤大雅。可近来,送来的药材却屡屡出现问题:当归里掺了大量的须根,黄芪被虫蛀得千疮百孔,连最常用的甘草,都带着一股霉味。苏清欢派人去药署理论,对方却以“近日药材紧缺,只能凑活”为由搪塞,明摆着是故意刁难。
更过分的是医学馆学员的考核。按规矩,学员学满半年需经太医院考核,合格者方能获得正式行医资格。前几日考核时,王太医亲自坐镇,出的题目刁钻古怪,尽是些《黄帝内经》里晦涩难懂的冷僻条文,与日常诊疗毫无关联。有学员如实回答“此条未曾学过,但临床中常用某某方法诊治”,竟被王太医斥为“离经叛道,不学无术”,险些判定不合格。若非苏清欢提前打点,又有女帝的暗中授意,恐怕大半学员都要折在这次考核里。
朝堂之上,暗流更是汹涌。崔氏一党自秋狩失利后,便沉寂了许久,如今终于缓过劲来,再次将矛头对准了苏清欢。只是这一次,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纠缠于她的医术高低或与谢晏的私交,而是从政策与礼法层面下手。弹劾的奏章一封接一封地递到女帝面前,罪名无非两条:一是“结交商贾,与民争利”——指的是她与沈家合作,由沈家出资扩建医馆,医馆则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为沈家提供药材,在崔氏一党看来,这便是“以医谋利,失了医者本心”;二是“擅改祖制,动摇国本”——医学馆打破“医不外传”的规矩,广收女徒,又试图在州县推行医官体系,这在他们眼中,便是“无视祖制,妄图颠覆传统医政”。
这些奏章,女帝大多留中不发,既不批准,也不驳回,可苏清欢明白,这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朝堂之上,非议之声渐起,虽无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可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那些私下里的窃窃私语,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真正让苏清欢警惕的,是来自太医院眼线的回报。她安插在太医院的小吏近日传来消息,王太医近来与崔府的人往来密切,每周都会以“探讨医理”为由,悄悄前往崔府,每次都闭门密谈许久,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苏清欢的心猛地一沉——王太医代表着守旧的医官势力,崔氏一党则是朝堂上的权臣,这两股势力若是勾结在一起,绝非小事。他们之前的刁难,或许只是试探,如今这般频繁接触,恐怕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想要一举将她和她的医馆彻底打垮。
苏清欢没有慌乱,越是危急时刻,她越要沉住气。她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医馆与医学馆的管理:账目做得更加清晰,每一笔收支都标注得明明白白,由专人负责核对,不给对手留下任何“贪墨”的把柄;诊疗流程也愈发透明,从分诊到用药,都有专人监督,确保万无一失。同时,她将王太医与崔府往来的消息,通过谢晏留在京城的暗线,悄悄传递给了谢晏。谢晏虽在养伤,却仍能通过旧部掌控京城的动向,他立刻派人密切监视崔家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任何异动,便第一时间告知苏清欢。
这日傍晚,苏清欢处理完医馆的事务,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看着天边渐渐沉下的暮色。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带着一丝凉意。她轻轻拢了拢衣袖,心中清楚,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平静的水面下,正有一场更大的风浪在悄然积蓄。她不能退,也退不起——医馆里的病患,医学馆的学员,还有她与谢晏那尚未安稳的未来,都系于她一身。她只能握紧手中的剑,做好万全准备,等待着那场不可避免的风暴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