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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乡

汽车驶离高速时,陈默下意识地降下车窗,一股潮湿的槐花香混着泥土味瞬间涌了进来。已经是五月末,国道旁的老槐树把枝叶肆无忌惮地伸到路中央,阳光透过叶隙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晃动的光斑像某种流动的符咒,随着车轮转动不断变形。

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到达青槐镇,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裂痕。这个他拼尽全力逃离了十年的地方,终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拽了回来。三天前堂哥陈磊突然打来的电话还在耳边回响,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说爷爷在槐树下摔了一跤,醒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整天抱着槐树喃喃自语,镇上的医生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始终查不出病因,只能催着家里人赶紧回来。

“吱呀——”老式桑塔纳在镇口的石桥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在抗议这段突如其来的旅程。陈默踩下刹车,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桥栏边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上。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粗壮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茂密的绿叶间藏着细碎的白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落得人心里发慌。

他小时候总听镇上的老人说,这棵槐树有灵性,活了快百年,能保一方平安。可在陈默的记忆里,这棵树从来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尤其是黄昏时分,树影被拉得老长,总会在地上晃出奇怪的形状,像是有人在树下弯腰行走,又像是无数只手在地面上攀爬。十岁那年,邻居家的小孩在槐树下捉迷藏,直到天黑都没出来,大人们举着灯笼找了一整夜,最后在树洞里发现了他。孩子面无血色,嘴唇发青,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槐树叶,从此变得痴痴傻傻,见了槐树就浑身发抖,没过半年就夭折了。

“嘀嘀——”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陈默猛地回过神,踩下油门驶过石桥。镇子比他记忆中更萧条了,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踩上去脚下发滑,两旁的老房子大多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木门上的春联褪成了灰白色,只剩下模糊的红影,只有几家杂货店还开着门,门口坐着打盹的老人,看见陌生的车辆驶过,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陈家老宅在镇子最深处,是座典型的南方天井院。陈默刚把车停在门口,就看见堂哥陈磊从里面迎了出来。他比陈默大五岁,常年在外地打工,此刻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你可算回来了。”陈磊接过陈默手里的行李,声音沙哑得厉害,“爷爷他……情况不太好。”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苦涩的气味钻进鼻腔,呛得陈默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穿过天井,刚走到正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念叨声。推门进去时,看见爷爷坐在太师椅上,背驼得像座小山,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沾着几片干枯的槐树叶。老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蓝布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槐树枝,树枝上的尖刺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找我……不是我……树会记着的……它什么都记着……”

“爷爷,我是陈默啊。”陈默走过去想握住老人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别碰我!”爷爷突然激动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像受惊的兔子,“槐树要找替身了……它记着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他的手指着窗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看,树叶在掉……每片叶子都是一张脸……都在看着我……”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槐树枝探进院墙,细碎的花瓣正悠悠往下飘,落在青石板上,层层叠叠的,确实像一张张蜷缩的小脸。他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强作镇定地问:“爷爷,您到底看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血……树洞里有血……”老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陈默,嘴角的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滴,“那年埋下去的东西,它爬出来了……它在找我们……”

陈磊在一旁叹了口气,眼圈泛红:“自从摔了跤,爷爷就一直说这些胡话,昨天还偷偷跑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抱着树干不肯走,指甲抠进树皮里,我硬把他拉回来的时候,他手上全是血口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医生说可能是摔坏了脑子,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他说的那些话,不像是胡话。”

晚饭时,陈磊简单说了说爷爷摔倒的经过。三天前傍晚,爷爷像往常一样去镇口的老槐树下乘凉,这是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雷打不动。可那天直到天黑都没回来,陈磊心里发慌,拿着手电筒去找他时,发现老人倒在槐树下,额头磕出个血口子,血顺着脸颊流进衣领,身边散落着几片带血的槐树叶,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过。把人送回家后,爷爷就开始说胡话,白天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一到夜里就格外精神,总说听见树下有人叫他的名字,非要开门出去。

“镇上的老人说,可能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磊往嘴里扒着饭,眼神有些飘忽,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王婆婆说,让我们找个道士来看看,给树烧点纸钱,念叨念叨,或许能好。”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陈默皱眉,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可看着爷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又有些发虚,“明天我带爷爷去县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拍个片子看看,说不定是脑震荡。”

夜里,陈默躺在西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里的家具还是老样子,掉漆的衣柜,缺腿的书桌用砖块垫着,墙上贴着他小时候贴的奖状,边角已经卷了起来,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风一吹,院墙上的槐树枝就会敲打窗玻璃,发出“笃笃”的声响,有轻有重,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又像是指甲在玻璃上刮擦。

凌晨时分,陈默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从院子里一直传到房间里,顺着门缝钻进来,缠绕在耳边。他屏住呼吸仔细听,发现声音似乎来自院墙边的那棵小槐树——那是爷爷年轻时栽的,如今也长到碗口粗了,枝丫已经高过了院墙。

陈默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月光下,院墙边的槐树枝叶正在剧烈晃动着,明明没有风,树枝却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不断地抽打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树干上似乎趴着个黑影,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随着树枝一起晃动,乌黑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谁在那里?”陈默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黑影猛地一顿,树枝停止了晃动。几秒钟后,那个黑影缓缓抬起头,陈默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脸——惨白,浮肿,像是泡过水的纸人,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不正常。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桌,桌上的玻璃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清脆的响声在夜里格外刺耳,等他再看向窗外时,院墙边空空荡荡,只有那棵槐树静静地立在月光下,树枝上的白花掉了一地,像是铺了层厚厚的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甜。

第二章 树洞

第二天一早,陈默顶着黑眼圈起床时,陈磊已经在院子里熬药了。砂锅在煤炉上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里飘出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整个院子里,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昨晚没睡好?”陈磊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血丝,“是不是爷爷吵到你了?他后半夜又起来好几次,非要去院子里看槐树,我拦着他,他就跟我急,说树在叫他。”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晚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陈磊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药勺“当啷”一声掉进砂锅里,溅起的药汁烫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你也看到了?”他声音发颤,手里的砂锅盖子“啪”地掉在地上,摔出个缺口,“前两晚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窸窸窣窣的,以为是老鼠,没敢出去看。昨晚我好像还听见有女孩的哭声,以为是幻觉……”他凑近陈默,压低声音,“王婆婆说得没错,肯定是撞邪了。这棵槐树……邪性得很,老辈人都说树下压着东西。”

“别自己吓自己。”陈默强装镇定,心里却乱成一团麻,“可能是光线问题看错了,今天我带爷爷去医院,做个脑部ct看看,你在家把院子打扫一下,尤其是那棵小槐树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吃过早饭,陈默扶着爷爷准备去县城。老人依旧精神恍惚,嘴里不停念叨着槐树叶和血,走到院门口时,突然死死抓住门框不肯走,枯瘦的手指抠进门缝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镇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恐惧。

“不去……不去医院……”爷爷用力甩开陈默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树会不高兴的……它在等……等我们去陪它……”

陈默和陈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人塞进车里。一路上,爷爷始终望着窗外,嘴里念念有词,每当车子经过有槐树的地方,他就会激动地拍打着车窗,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忏悔。陈默把车开得飞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越来越不安的地方,可越是着急,那些关于童年的模糊记忆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和镇上一样,爷爷的身体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脑部ct也显示一切正常,医生推测可能是老年痴呆前兆,开了些安神的药就让他们回来了。回程的路上,陈默心里沉甸甸的,他看着窗外飞逝的树影,总觉得爷爷的病没那么简单,那些胡话里似乎藏着某种真相。

车子刚驶进青槐镇,陈默就发现气氛不对劲。镇口的石桥上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踮着脚往里面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凑了过去,刚挤到人群边缘,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人群中间,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拍照取证,地上用白布盖着什么东西,白布下凸起一个人形,边缘渗出暗红色的血迹,在青石板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陈默心里一紧,拉住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婶问:“婶子,出什么事了?”

“是老刘家的二小子,刘建军啊!”大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恐惧,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今早上被人发现死在槐树下了!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镇口那棵老槐树周围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树下仔细勘察,用小刷子在树干上刷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地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似乎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与飘落的白色槐花混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怎么死的?”陈磊也下了车,脸色苍白得像纸,声音有些发抖。

“说是……被树枝勒死的。”大婶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双手合十不停念叨着什么,“脸都紫了,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伸出来老长,吓人得很!手里还攥着把槐树叶,跟当年邻居家那个孩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人群里响起一阵吸气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报应啊……这是槐树显灵了……”“十年前的事,它终究还是记着……跑不掉的……”“我就说那树邪性,不能随便惹……”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十年前的事?他隐约记得小时候镇上确实出过事,不止一个孩子出事,但具体是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从记忆里抹去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和莫名的恐惧。

“我们先把爷爷送回家。”陈默拉着陈磊往回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总觉得,爷爷的病和老槐树有关,和老刘家二小子的死有关,更和那被遗忘的十年前的事有关。

把爷爷安顿好后,陈默决定去镇口的老槐树下看看。他绕开警戒线,装作看热闹的村民,慢慢靠近那棵老槐树。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槐花香飘进鼻腔,甜腻中带着腥气,闻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树干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力抓过,深褐色的树皮翻卷起来,露出里面苍白的木质,树下的泥土里还能看到零星的血迹和几片被踩烂的槐树叶。

陈默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槐树的根部。突然,他注意到树干西侧有个半掩在杂草里的树洞,洞口不大,刚好能容下一个小孩,洞口边缘的树皮光滑,像是经常被人触碰。他拨开杂草,往树洞里看去,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一股阴冷的寒气从树洞里冒出来,吹得他汗毛倒竖。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那声音细碎而模糊,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女孩的哭泣声。陈默猛地抬头,看见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挂着什么东西,他伸手够下来,发现是半块玉佩,玉佩的材质是普通的岫玉,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月”字,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这玉佩……陈默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在他的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他把玉佩揣进兜里,刚要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树洞里闪过一丝白光,像是有人在里面眨了一下眼睛。他壮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往树洞里探去。

树枝刚伸进去没多远,就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带着黏腻的湿滑感。陈默心里一紧,慢慢把树枝往外抽,只见树枝上缠着一缕乌黑的头发,头发很长,发质干枯,上面还沾着几片槐树叶和些许湿润的泥土。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陈默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他不敢再看树洞,转身就往家跑,身后的槐树叶还在沙沙作响,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背影,又像是有人在身后追赶,冰冷的气息几乎要贴到他的后颈上。

回到家时,陈磊正坐在院子里抽烟,地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烟灰缸里堆得像座小山。看见陈默回来,他赶紧站起来,手里的烟卷掉在地上,烫到了鞋子也没察觉:“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爷爷又开始闹了,非要去槐树下。”

“我去老槐树下了。”陈默掏出那半块玉佩,递到陈磊面前,“你看这个,认识吗?”

陈磊接过玉佩,手指刚碰到玉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玉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是……这是林晓月的玉佩!”

“林晓月是谁?”陈默追问,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闸门。

陈磊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石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低沉地说:“十年前,镇上丢了个女孩,叫林晓月,当时才十二岁,扎着马尾辫,一笑有两个酒窝……她脖子上就戴着一块刻着‘月’字的玉佩,一模一样……大家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山上、河里都找遍了,都以为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陈默的心跳开始加速,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笑着递给他一颗糖,阳光下她脖子上的玉佩闪闪发光……对,就是她,林晓月,小时候总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不点。

“那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说是报应?”陈默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第三章 梦魇

陈磊犹豫了很久,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着头发,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开口:“十年前夏天,镇上接连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十二三岁,最后一个就是林晓月。当时镇上人心惶惶,晚上都不敢让孩子出门,都说可能是山里的野兽下了山,也有人说是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后来有天夜里,我、你、刘建军,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在槐树下玩火,那天晚上风特别大,不知是谁把点燃的纸团扔进了树洞里,火一下子就窜了起来。”陈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颤抖,像是被回忆扼住了喉咙,“我们当时吓坏了,看着火苗舔舐着树干,听着木头爆裂的噼啪声,谁都不敢喊人。等火越烧越大,我们才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家,第二天就听说林晓月失踪了……”

他顿了顿,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爷爷当时是村长,知道是我们烧了树,更怕失踪的孩子和这事有关,就硬压了下来。他带着人把烧黑的树干重新刷了漆,还在树洞里填了土,警告我们谁都不许再提那晚的事,否则就打断我们的腿。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就是想离这棵树远点,可它还是找上我们了……”

陈默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嗡嗡作响。火光、浓烟、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还有林晓月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那天下午她还笑着问他要不要去槐树下捉萤火虫,他嫌她麻烦,粗暴地推开了她……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可怕,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所以刘建军的死……”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是报应。”陈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烧树的人里,刘建军当时最兴奋,是他把半瓶煤油倒在了树洞里……现在他死了,下一个会是谁?是我,还是你?”

夜幕再次降临,青槐镇被浓重的黑暗笼罩。老宅里的灯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扭曲变形,像极了槐树下晃动的鬼影。陈默把爷爷锁在房间里,在门口放了张椅子,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神经紧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

后半夜,院子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陈默猛地站起来,握紧水果刀走到院子里,月光下,院墙边的小槐树不知何时断了一根枝丫,断口处渗出粘稠的汁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像在流血。

就在这时,他听见爷爷的房间里传来撞门声,伴随着老人惊恐的尖叫:“别进来!树洞里的东西爬出来了!它有好多手!”

陈默赶紧冲过去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他用力撞着门板,大喊:“爷爷!开门!我是陈默!”

里面的撞门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像是有人在啃咬木头。陈默心里一沉,用尽全力撞向门板,“哐当”一声,老旧的木门终于被撞开。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爷爷不见了,太师椅上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散落的槐树枝。墙角的地板上有一道新鲜的抓痕,一直延伸到床边,而床底下,正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陈默握紧水果刀,一步步挪到床边,猛地掀开床单——床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只沾着泥土的布鞋,那是爷爷早上穿的鞋。他刚松了口气,后颈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湿冷的手指轻轻划过。

陈默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站在门口,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皮肤白得像纸,正是林晓月。她的脖子上挂着半块玉佩,和他捡到的那半块正好吻合,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缓缓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终于想起我了。”女孩的声音像浸泡在水里的棉花,又冷又湿,“那年你说要陪我捉萤火虫的,为什么没来?”

陈默吓得浑身僵硬,手里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女孩伸出苍白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槐树叶和泥土,慢慢向他抓来。

“我不是故意的……”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们不该烧树……”

“树很疼。”女孩的脸突然凑近,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它说要把烧它的人都拖进树洞里,让我们永远陪着它。”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陈默的脖子,指甲冰凉刺骨,“你看,它已经等不及了。”

陈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镇口的方向隐约有绿光闪烁,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紧接着,他听见一阵密集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东西正在爬过来,仔细听,那声音里还夹杂着槐树叶的摩擦声和孩童的嬉笑声。

“它们来了。”林晓月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爷爷已经去陪树了,接下来是你,还是陈磊?”

陈默突然想起陈磊,转身就往西厢房跑。他撞开房门,看见陈磊正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瑟瑟发抖,面前的地板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咒,却拦不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槐树叶。

“它来了!树洞里的东西真的来了!”陈磊看见陈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我刚才看见树影里有好多孩子,它们都在笑!”

窗外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陈默冲到窗边,看见院子里的槐树叶正在疯狂聚集,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正缓缓伸向窗户。那些树叶里还夹杂着孩童的手臂和模糊的人脸,其中一张正是刘建军死前的模样,眼睛瞪得滚圆,舌头伸得老长。

“快找东西堵窗户!”陈默大喊着抱起书桌,陈磊也反应过来,和他一起把家具推到窗边。就在他们堵住窗户的瞬间,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节奏缓慢而规律,“笃、笃、笃”,和那晚槐树枝敲打窗玻璃的声音一模一样。

“谁?”陈默声音发颤。

门外没有回应,敲门声却越来越急,门板开始剧烈晃动,仿佛随时会被撞开。透过门缝,陈默看见外面挤满了槐树叶,绿色的叶片间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房间里的他们。

“它们要进来了。”陈磊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爷爷说过,树会记着所有人,烧过它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敲门声突然停了,院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陈默和陈磊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武器,心脏狂跳不止。几秒钟后,一阵细微的“滋滋”声从门缝里传来,伴随着浓郁的槐花香,那些香气越来越浓,渐渐变得甜腻,带着一股腐朽的腥气。

“是树汁!”陈磊突然尖叫,“它在腐蚀门板!”

陈默低头看去,只见门缝里渗出粘稠的绿色汁液,所到之处,木头正在迅速腐烂变黑。他赶紧用毛巾去堵,却发现那些汁液像有生命般,顺着毛巾爬上来,灼烧着他的皮肤。

“砰!”门板被撞开一个大洞,无数槐树叶从洞口涌进来,像绿色的潮水。陈默看见林晓月的脸出现在洞口,她的身体已经和槐树融为一体,背后伸出无数根树枝,树枝上挂着爷爷的蓝布衫碎片。

“该你了。”她笑着说,声音里混杂着树叶的沙沙声。

陈默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那半块玉佩,举到洞口:“晓月,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这是你的玉佩,还给你!”

树叶涌进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林晓月盯着玉佩,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波动,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的萤火虫……”她喃喃自语,“那天晚上我在树洞里等你们,等了好久……火着起来的时候,我想喊你们救我,可你们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树枝上的叶片纷纷枯萎飘落:“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捉萤火虫……为什么你们都怕我……”

随着她的话语,涌进房间的槐树叶渐渐退去,院子里的绿光也慢慢消失。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晓月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晨光里,只留下半块玉佩掉在地上,与陈默手里的半块刚好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月”字。

陈默和陈磊瘫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院子里的小槐树不知何时开满了白花,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像是一场迟来的告别。

第二天,陈默和陈磊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挖了一整天,在树洞里找到了三具孩童的骸骨,其中一具的脖子上挂着半块玉佩。他们报了警,将十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尽管没人相信是槐树复仇,但烧树的几个孩子接连出事的消息,还是让青槐镇的人们对这棵老槐树多了几分敬畏。

爷爷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埋在了树洞里,有人说他跟着林晓月走了。陈默和陈磊处理完后事,离开了这个充满伤痛的小镇。离开前,陈默把完整的玉佩挂在了槐树枝上,玉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女孩含泪的眼睛。

车子驶离青槐镇时,陈默再次降下车窗,槐花香依旧浓郁,却不再带着阴冷的气息。后视镜里,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每当五月槐花开,他总会梦见那棵老槐树,树下站着扎马尾辫的女孩,笑着问他要不要去捉萤火虫。而那槐树叶沙沙的声响,成了他余生都无法摆脱的回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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