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在黑风岭的猎户口中,是比毒蛇猛兽更令人胆寒的存在。
它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被亿万年前地壳剧变生生撕裂的、犬牙交错的巨大悬崖带。
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岩壁直插云霄,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线灰蒙蒙的天光,仿佛大地被硬生生掰开了一道通往地狱的裂缝。
崖壁之上,寸草不生,只有狰狞的怪石在终年不散的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潜伏的巨兽骸骨。
风,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不是寻常山风,而是从地底深处、从悬崖缝隙中喷涌而出的、带着刺骨阴寒和鬼哭狼嚎般尖啸的“鬼风”!
它毫无规律,时而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将人拍向岩壁;时而又化作无数细密的、裹挟着冰粒的钢针,疯狂抽打着暴露的皮肤;更多时候,它如同粘稠的、冰冷的胶水,缠绕着每一寸肢体,将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气息,一丝丝地注入骨髓。
商铭一行人,如同蝼蚁般,艰难地跋涉在鬼见愁边缘一条几乎被岁月遗忘的、布满碎石和滑腻苔藓的羊肠小道上。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呼啸的鬼风撕扯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带走仅存的体温。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峡谷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抓紧!都抓紧绳索!”王锤子嘶哑的吼声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
他走在队伍最前方,用一根粗壮的藤蔓将自己和身后的阿狗紧紧绑在一起,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钉入岩壁缝隙的木楔,充当着人肉锚点。
阿狗小小的身体被风吹得几乎飘起,小脸冻得青紫,牙齿咯咯作响,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小手依旧紧攥着那柄柴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定海神针。
商铭背着昏迷的严嵩,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严嵩的身体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每一次狂风吹来,都让他身形不稳,险象环生。
他咬紧牙关,嘴唇被冻裂出血,咸腥味在口中弥漫。
肋下的旧伤在寒冷和颠簸中隐隐作痛,如同针扎。
他不敢有丝毫分神,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脚下那不足一尺宽的“路”上。
“商……商先生……我……我不行了……”身后传来一个谷民带着哭腔的哀嚎。
那是一个断了腿的汉子,被同伴用简易担架抬着,此刻担架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抬担架的两人也已是摇摇欲坠。
“闭嘴!”王锤子头也不回地怒吼,“想想谷里的婆娘娃儿!想想盐!不想死就给我撑住!”
盐!
这个字眼如同强心针,让几乎崩溃的队伍再次凝聚起一丝力气。
他们相互搀扶,用身体挡住狂风,用绳索串联彼此,如同在怒海中挣扎的舢板,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前方带路的王锤子猛地停下脚步,指着下方一处被浓雾笼罩的、向内凹陷的巨大岩壁。
“到了!就是那里!”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兽啃噬出的岩洞入口。
洞口被崩塌的巨石和厚厚的藤蔓半掩着,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缝隙。
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矿物气息的阴冷气息。
洞口上方的岩壁,隐约能看到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人工开凿的痕迹和朽烂的木桩支架——前朝废弃的岩盐矿洞!
“快!进去!”商铭当机立断。
众人如同逃难般,争先恐后地挤进那狭窄的洞口。
洞内瞬间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鬼风,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股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阴冷死寂。
空气稀薄,带着浓重的霉味和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冰冷的铁屑。
“点火把!”商铭喘息着下令。
几支火把被点燃,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照亮了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洞壁。
洞壁并非寻常岩石,而是一种灰白色、夹杂着暗红和浅黄色纹路的粗糙岩层。
一些地方,能看到清晰的凿痕和断裂的矿镐木柄。
“盐!是盐盐!”一个老谷民颤抖着手,抚摸着洞壁上一处泛着白色结晶的岩层,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没错!是岩盐!虽然杂质多……但……但能吃!”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淡了疲惫和恐惧。
几个谷民迫不及待地扑向洞壁,用随身携带的短刀、甚至用手去抠挖那些白色的结晶。
商铭将严嵩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自己也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气。
他看着眼前激动的人群,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这矿洞废弃多年,结构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坍塌。
而且……他环顾四周,火光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王大哥,带几个兄弟,探探里面!小心点!注意支撑!”商铭沉声道。
王锤子点点头,点了两个胆大的谷民,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朝着矿洞深处走去。
火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如同鬼魅。
阿狗没有去挖盐,他小小的身影蹲在昏迷的严嵩旁边,好奇地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狗官”。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严嵩滚烫的额头。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柴刀,那沾染着紫色血迹的刀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阿狗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商铭交给他的、那块冰冷的玉佩。玉佩毫无反应。
“狗娃,别碰他!”王锤子探路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低声呵斥。
阿狗缩回手,小声道:“他……好烫……”
商铭走过来,探了探严嵩的脉搏,眉头紧锁。
高烧未退,气息微弱,情况不妙。
他看向御医:“想办法!用这里的岩盐,熬点盐水!给他灌下去!死马当活马医!”
御医苦着脸,也只能点头。
盐是找到了,但缺医少药,严嵩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看天意。
矿洞深处,王锤子带着人回来了,脸色凝重。
“里面很深!岔路也多!大部分都塌了!不过……主矿道好像还能往里走一段,尽头……好像有个挺大的洞厅!”王锤子喘着气,“但是……支撑的木桩好多都烂了!看着……悬!”
“悬也得进!”商铭斩钉截铁,“洞口太浅,风一吹就透!里面深一点,避风,也安全些!把盐挖够,我们就往里撤!”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一部分人继续在洞口附近挖取相对容易获取的岩盐结晶,另一部分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通往矿洞深处的通道,加固那些摇摇欲坠的木桩支撑。
就在众人忙碌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昏迷的严嵩,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浑浊的瞳孔在眼皮下转动,似乎捕捉到了刚才阿狗触碰他时,那柄柴刀刀锋上极其微弱的光芒闪烁。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那孩子……那刀……还有……玉佩……
时间在压抑的忙碌中流逝。
洞口附近能挖到的岩盐被收集起来,虽然粗糙,但足以救命。通往深处矿道的障碍也被清理出一条勉强通行的路。
“撤!往里走!”商铭下令。
队伍举着火把,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小心翼翼地钻进矿洞深处。
通道狭窄崎岖,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厚厚的灰尘。腐朽的木桩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伴随着碎石滚落和木屑簌簌掉落的声音,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如同被掏空山腹般的洞厅出现在众人眼前。
洞顶极高,隐没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中。
洞厅中央,矗立着几根巨大的、早已风化得不成样子的石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穹顶。
地面上散落着锈蚀的矿车、断裂的轨道和早已化作朽木的工具残骸。
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就在这!别乱动!”商铭立刻喝止想要四处探索的人群,“靠边!找地方休息!王大哥,带人检查一下这些石柱和穹顶!”
众人依言,靠着洞壁边缘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阿狗依偎在王锤子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他的目光落在洞厅中央那些巨大的石柱上,石柱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隐约能看到一些奇特的、非自然形成的纹路。
商铭走到一根石柱旁,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
灰尘下,露出的并非岩石纹理,而是一种……灰白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晶体?
晶体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的几何纹路!
他心中猛地一跳!这绝不是天然岩盐!
这纹路……和玉佩上的某些结构……竟有几分神似?!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块冰冷的玉佩依旧毫无反应。
“老商!你看!”王锤子突然指着洞厅深处一处坍塌的岩壁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处坍塌的岩壁后方,隐约露出一个更加幽深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缝隙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暗淡的……幽蓝色光芒……在闪烁?!
那光芒……和玉佩曾经的光芒……如此相似!
一股寒意,瞬间从商铭的脚底窜上脊背!这废弃的盐矿深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别过去!”商铭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洞厅中激起阵阵回音。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搏动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传来!
整个洞厅剧烈地摇晃起来!
巨大的石块和灰尘如同暴雨般从穹顶倾泻而下!
“塌方了——!!!”
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快跑!往洞口跑!”商铭目眦欲裂,嘶声大吼!
人群瞬间炸锅!哭喊声、惊叫声、碰撞声乱成一团!人
们如同没头苍蝇般,朝着来时的通道亡命奔逃!
然而!
轰——!!!
又是一声更加剧烈的巨响!
一块巨大的、如同房屋般的岩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洞厅入口处的穹顶狠狠砸落!
瞬间将唯一的出口彻底封死!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
“不——!!!”绝望的哭嚎响彻洞厅!
完了!出口被堵死了!
更可怕的是,塌方并未停止!
洞厅穹顶如同被撕裂的破布,更多的裂缝蔓延开来,石块如同冰雹般砸落!
支撑洞厅的巨大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往里面跑!往那个有光的缝隙跑!”王锤子猛地指向洞厅深处那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缝隙,那是唯一的生机!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人群,连滚带爬地冲向那狭窄的缝隙!
商铭一把背起依旧昏迷的严嵩,王锤子抱起阿狗,在如雨的落石中拼命狂奔!
“啊——!”一声惨叫!一个落在后面的谷民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化作肉泥!
恐惧如同瘟疫蔓延!
终于,在洞厅彻底崩塌的前一刻,幸存的人们连滚带爬地挤进了那条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后,是一个相对狭小、但结构似乎异常坚固的天然石室。
石室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通体散发着微弱幽蓝色光芒的……水晶?!
水晶内部,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流动的“0”和“1”构成的二进制代码流,正以一种缓慢而恒定的速度运转着!
光芒照亮了石室,也照亮了每一个幸存者脸上那劫后余生、却又陷入更大恐惧的绝望表情!
石室唯一的入口——那条缝隙,在最后一个人挤进来的瞬间,被一块轰然落下的巨石彻底封死!
黑暗,再次降临。
只有那块巨大的幽蓝水晶,散发着冰冷而神秘的光芒,如同黑暗中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群被困在绝地中的蝼蚁。
“咳咳……咳咳咳……”角落里,严嵩在剧烈的震动和烟尘刺激下,竟然悠悠转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石室,扫过那块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巨大水晶,最终……
落在了被王锤子紧紧护在怀里、小脸上写满惊恐、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柄柴刀的阿狗身上!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贪婪和恶毒的幽光,在严嵩的眼底深处……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