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堡,矗立在雁北荒原的尽头,如同一头被岁月和遗忘啃噬得遍体鳞伤的巨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喘息。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粗粝的雪粉,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抽打着它斑驳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堡外,连绵的丘陵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片死寂的苍茫,唯有几株枯死的胡杨,扭曲着枝干,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阴沉的天空。
一辆沉重的、由四匹瘦马拉着的辎重车,碾过冻得如同铁板般的官道,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随即又被呼啸的风雪迅速掩埋。
车辕上,楚骁裹着一件厚重的、沾满泥污的狼皮大氅,背靠着冰冷的木柱,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微微晃动。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肋下的伤口在持续的低温和颠簸中,如同被无数根生锈的铁钉反复搅动,带来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撕裂感。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如同破风箱般嘶哑。
但更深的折磨来自精神世界——玉佩反噬留下的裂谷,如同被彻底撕开的巨大伤口,冰冷、死寂的虚无感和亿万根冰针穿刺般的裂痛持续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志。
胸口的玉佩,那道布满蛛网状黑色裂纹的猩红裂痕,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缕更加浓郁、更加冰冷的腐朽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残存的生机,侵蚀着他的灵魂。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裂痕深处那深邃的黑暗正在缓慢扩张,吞噬着一切光和热,带来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悸动。
然而,楚骁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呼啸的风雪,死死锁定着前方那座越来越近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巨影——北风堡。
一个月!李刚用命换来的一个月!也是……北境十万军民最后的喘息之机!
他身后,是初晓营——不,现在应该叫义勇营——的三百名战士。
他们沉默地跟在辎重车后,踏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前行。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风霜,眼神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
阿狗紧跟在楚骁的车旁,小脸冻得发青,嘴唇紧抿,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封染血的密信,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雪原。
赵铁柱和王锤子走在队伍最前方,如同开路的尖刀。
鹰扬堡的五百名老弱残兵,在李刚的亲自率领下,也紧随其后。
队伍沉默而压抑,只有马蹄踏雪、车轮碾冰和寒风呼啸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悲怆的行军曲。
…………
终于,北风堡那巨大的、布满岁月刻痕的城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如同巨兽勉强张开的、腐朽的嘴巴。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铁锈、劣质油脂、霉变谷物、汗臭以及某种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浑浊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呛得人几乎窒息!
楚骁在阿狗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辎重车。
双脚踩在堡内冰冷、泥泞、冻结着污秽冰壳的地面上,肋下的剧痛让他身体微微一晃。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锐利地扫过堡内的景象。
破败!
触目惊心的破败!
堡内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加逼仄、肮脏。
一条主道贯穿东西,两侧是低矮、歪斜的土坯营房和仓库。
营房大多墙体开裂,茅草屋顶塌陷,窗户用破草席勉强遮挡,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地面泥泞不堪,冻结的泥浆混合着马粪、垃圾和不知名的污物,冻成肮脏的硬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异味。
士兵们蜷缩在营房门口避风的角落,身上裹着脏污发硬、打着补丁的棉袄或破皮甲。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
看到楚骁一行人进来,他们的眼神中只有一丝微弱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偶尔有军官模样的人走过,他们身上的皮甲相对完整些,但脸色同样蜡黄,脚步虚浮。
楚骁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北风堡那引以为傲的、高达五丈的城墙上。
城墙!
那本该是抵御外敌的钢铁屏障,此刻却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体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裂缝!
如同丑陋的蜈蚣,在灰黑色的石面上蜿蜒爬行!
最宽的一道裂缝,从城墙中部一直延伸到垛口下方,足有半尺宽!
裂缝边缘的石块风化严重,布满蜂窝状的孔洞,不断有细小的碎石和冰屑簌簌落下!
裂缝深处,隐约可见暗黄色的水渍渗出,在寒风中冻结成冰溜子!
那是渗水!
墙体内部早已被雨水和融雪侵蚀得千疮百孔!
城墙顶部的城墙垛口,更是残破不堪!
许多垛口已经坍塌,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断口!剩余的垛口也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用于排水的石制水槽,多处断裂堵塞,淤积的冰雪和污物冻结成块,如同巨大的肿瘤,悬挂在城墙外侧!
可以想象,一旦开春雪化,这些堵塞的排水口将导致雨水倒灌,进一步侵蚀墙体!
更可怕的是城墙的根基!
靠近城门内侧的一段墙根,因长期渗水和冻融循环,地面明显下陷!墙体向外倾斜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弧度!如同一个醉汉,摇摇欲坠!
几根粗大的、临时支撑的木桩歪歪斜斜地顶在墙根处,木桩本身也已腐朽开裂,显然只是杯水车薪的权宜之计!
楚骁的心脏猛地一沉!这城墙……别说抵御枭胡人的投石机和攻城锤,恐怕一场稍大的风雪,或者一次剧烈的震动,就能让它彻底崩塌!
“楚都头……久仰大名……咳咳……”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传来。
楚骁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穿着半旧明光铠的老将,在一名亲兵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浑浊的老眼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便是北风堡的守将——陈老尉。
“陈将军。”楚骁强忍着肋下的剧痛和精神撕裂的眩晕,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嘶哑低沉。
陈老尉摆了摆手,动作迟缓无力。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布满裂缝、摇摇欲坠的城墙,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和悲愤:“楚都头……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北境的门户……呵呵……朝廷……整整十年!整整十年没拨下一两修城的银子了!”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又指向远处几座塌了半边的营房:“兵?就这些……老弱病残……能站着喘气的……不到两千!甲胄?兵器?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破烂!粮?”
陈老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绝望和愤怒:“粮仓!去看看粮仓吧!地下粮仓!十万石?那是纸面上的数!去年遭了雪灾,枭胡崽子又抢了几次……现在……现在能吃的粮……满打满算……只够堡里这两千张嘴……撑半个月!半个月啊!”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颤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亲兵连忙拍着他的后背。
好半天,他才缓过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朝廷……眼里只有江南……只有平叛……北境?呵呵……北境在他们眼里……就是块……随时可以丢弃的……破抹布!”
“加固城防?深挖壕沟?储备滚木礌石?一个月?”陈老尉摇着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泪水,“楚都头……李校尉……你们……你们这是……要带着大家伙……往火坑里跳啊……”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扑打在楚骁冰冷的脸上。
陈老尉那绝望的叹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城墙的裂缝、堵塞的排水、倾斜的根基、面黄肌瘦的士兵、仅支半月的存粮……这一切,比黑风峡的枭胡游骑,比黑袍毒牙的诡异手段,更加冰冷!
更加绝望!
一个月!用这残破的要塞,用这饥饿的士兵,去抵挡即将汹涌而来的枭胡铁骑?去守护那仅存的、维系着最后希望的粮仓?
这……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死路!
楚骁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那布满裂缝、如同垂死巨兽般的城墙。
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附骨之蛆,玉佩深处传来的冰冷死寂如同深渊凝视。
然而,在他那双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火焰,正在悄然点燃。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空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冰冷决绝:“陈将军……带路……去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