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外,风雨欲来。镇国秦王吴铭押解人证物证即将抵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朝野上下所有紧绷的神经。支持者摩拳擦掌,等待着真相大白,清算奸佞;反对者则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串联,做着最后的挣扎与布置。
方孝孺府邸,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门生故旧往来不绝,气氛压抑得如同墓穴。
“恩师,吴铭已过长江,最迟后日便可入京!一旦人证物证呈于御前,后果不堪设想啊!”王文弼声音发颤,脸上满是惊惶。
另一名心腹低声道:“是否……再派人手,于半途……”
“愚蠢!”方孝孺猛地打断,他须发微乱,眼窝深陷,往日里的儒雅从容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所取代,“陛下已明发旨意,令沿途官府不得阻挠,此时再动手,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吴铭身边护卫森严,岂是易于?”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
方孝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慌什么!即便他吴铭把人证物证带到金銮殿上,又如何?黄口小儿,海盗匪类,他们的证词,岂能轻易取信于陛下?吾等清流,秉持的是天下正道,维护的是朝廷纲常!只要陛下心中尚有对‘道统’的敬畏,对士林清议的顾忌,我们就未必会输!立刻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御史、言官,明日朝会,随老夫死谏!咬定吴铭擅权、构陷,动摇国本!只要陛下心生疑虑,此事便有转圜之机!”
他决定孤注一掷,要在道德和舆论的战场上,做最后一搏。
翌日午后,吴铭的队伍终于抵达京师郊外。他并未立刻进城,而是命队伍在城外一处早已安排好的皇庄暂驻,自己则只带了数名贴身护卫,押着被黑布罩头的黄秉良和“龙头”,以及那几箱最关键的物证,悄然由德胜门入城。
城门守将显然早已接到指令,查验过吴铭的秦王金印和兵部文书后,并未过多阻拦,但眼神中的复杂与警惕却难以掩饰。京城的长街似乎比往日更加寂静,沿途百姓纷纷避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吴铭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前往紫禁城递牌子请见。他知道,此刻每一分拖延都可能带来变数。
乾清宫内,朱标很快传来了“觐见”的旨意。当吴铭踏入那熟悉又陌生的大殿时,发现不仅朱标在,内阁几位阁臣、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乃至都察院、六科廊的诸多言官,竟都已齐聚于此。方孝孺赫然站在文官班列首位,面色沉静,仿佛昨日在武英殿的失态从未发生。
这是一场早已准备好的朝会,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审判。
“臣,吴铭,参见陛下!奉旨查办东南海患一案,现已查明真相,擒获主犯从犯,特来复命!”吴铭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平身。”朱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镇国秦王辛苦。便将你所查,一一道来吧。”
“遵旨!”吴铭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在方孝孺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从泉州遇刺,到追查黄秉良,再到海上决战擒获“龙头”,最后将黄秉良与“龙头”的供词,以及查获的制式火铳、往来密信等物证,一一呈上。
“……综上所述,此番东南海患,实乃江南豪商沈惟庸,勾结海盗,假借‘龙头’之名,行劫掠、扰乱之实。其目的,一为牟取暴利,二为打击朝廷海防,三则为栽赃陷害于臣,其心可诛!而沈惟庸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吴铭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炬直射方孝孺,“皆因朝中有显赫大臣,为其充当保护伞,输送利益,颠倒黑白!此人便是……”
“陛下!老臣有本奏!”方孝孺不等吴铭说完,猛地出班,声音悲怆而高昂,强行打断了吴铭的话,“镇国秦王所言,看似证据确凿,实则漏洞百出!黄秉良乃地方士绅,岂会轻易自承死罪?海盗‘龙头’,凶顽匪类,其言安能取信?此皆乃吴铭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之结果!其所呈物证,安知不是伪造?其真正目的,乃是要借此案,铲除异己,污蔑忠良,祸乱朝纲!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其一面之词啊!”
他绝口不提沈惟庸,更不接“保护伞”的话头,只死死咬住吴铭“程序不正义”、“证据不可信”两点,发动了猛烈的反击。
“方学士所言极是!”
“陛下!镇国秦王在东南擅权跋扈,已惹得天怒人怨!此乃福建百名士子联名血书,控诉其暴行!”
“陛下!臣等弹劾吴铭,心怀叵测,拥兵自重,此番回京,恐非良善!”
霎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御史言官们纷纷出列,群情汹涌,口诛笔伐,仿佛吴铭才是那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金殿之上,顿时乱成一团。
吴铭看着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一幕,心中怒火升腾,却反而愈发冷静。他早就料到对方会如此。
“陛下!”吴铭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嘈杂的议论,“方学士与诸位言官口口声声说臣构陷,说证据是伪造。那么,请问,”他拿起一支从海盗船上缴获的火铳,“此铳制作精良,规格统一,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其工艺,与天津工坊早期试验品有七分相似,却又有三分不同,显然是有人根据泄露的图纸,在外仿制!请问,若非朝中有人泄露军工机密,海盗如何能得此利器?”
他又拿起一份密信:“此乃沈惟庸与黄秉良往来密信原件,上面清楚记载了输送钱粮、打点官员之事,其中多次提到‘京中老大人’、‘方翁’等字样!笔迹、印鉴皆可核对!请问,这‘方翁’,指的又是谁?!”
“你……你血口喷人!”方孝孺脸色剧变,指着吴铭的手指都在颤抖,“那必是你伪造!是栽赃!”
“是否伪造,陛下可命专人鉴定!”吴铭毫不退让,他转身对朱标躬身道,“陛下!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臣恳请陛下,立刻下令,缉拿杭州沈惟庸到案,与黄秉良、‘龙头’当面对质!并彻查朝中,与沈惟庸往来密切、收受其贿赂、为其通风报信之官员!如此,方能还东南海疆一个太平,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图穷匕见!吴铭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彻查朝官,这已不再是针对沈惟庸,而是对方孝孺及其党羽的全面宣战!
朱标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下这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他看着吴铭呈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物证,听着方孝孺等人苍白无力的辩驳,心中已然明了真相。但他依旧在权衡。动方孝孺,牵涉太广,几乎等于向整个文官集团宣战,必将引起朝局剧烈震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徐妙锦,在内侍的引导下,捧着另一份卷宗走上了大殿。
“陛下,臣妾冒死呈递。此乃魏国公府旧部,以及格物院相关人员,冒死搜集的,近年来与沈惟庸及其关联商号有异常巨额资金往来的部分朝臣名单及大致金额,请陛下御览!”
这一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徐妙锦提供的,虽然不是直接罪证,却是强有力的旁证,指明了调查的方向!
朱标的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定格在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的方孝孺身上。
“方先生,”朱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终极威严,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你,还有何话说?”
方孝孺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皇帝那再无一丝温度的眼神,看着吴铭和徐妙锦手中那如山铁证,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大势已去。他一生追求的“道统”、“清名”,在此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门生,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方向,缓缓跪伏下去,以头触地,不再发一言。只是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朱标看着跪伏在地的方孝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痛心,有失望,更有决绝。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旨:
“传朕旨意!”
“一,杭州巨贾沈惟庸,勾结海盗,祸乱海疆,栽赃亲王,罪大恶极,着即锁拿进京,抄没家产,三司会审!”
“二,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孝孺……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纵容门生,交通外臣……着……革去所有官职爵位,押入诏狱,候审!”
“三,一干涉案官员,由锦衣卫、东厂联合查办,严惩不贷!”
“四,镇国秦王吴铭,剿匪有功,查明真相,忠勇可嘉,赐金帛若干,复其天津工坊总管之职,总揽全局!”
旨意一下,满殿皆惊!尤其是对方孝孺的处理,虽未直接定死罪,但“革职”、“诏狱”二字,已彻底宣告了这位清流领袖政治生命的终结!
数名锦衣卫力士上前,摘去了方孝孺的官帽,剥去了他的官袍。方孝孺没有任何反抗,如同木偶般被押解下去,只是在经过吴铭身边时,投来那最后一眼,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
吴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押走,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沉重。他知道,扳倒方孝孺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清洗和朝局平衡,才是更严峻的考验。
夕阳的余晖透过殿门,将金銮殿内映照得一片血红。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朝堂的格局,从这一刻起,已被彻底改写。而镇国秦王吴铭与新明,在经历了这场血与火的洗礼后,又将走向何方?应天府的黄昏,被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