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审讯结果和吴铭的建议被迅速转化为行动力。在朱元璋的默许和蒋瓛的严密监控下,对“四海绸缎行”及其关联势力的调查在暗中有条不紊地展开。而明面上,一场针对海上未知领域的侦察行动,已然拉开序幕。
吴铭深知,庞大的“破浪”号不适合初期侦察。他与水师将领及陈璘反复商议,最终选定了一支由五艘“海狐”级快船组成的侦察分队。这种船型体型较小,速度迅捷,吃水浅,适合沿海及近岛礁区域活动,且目标小,不易引起注意。每船配属精干水手二十人,弩手五人,火铳手三人,以及两名精通水文、略通番语的通译(其中一人甚至是被俘后归化的原方国珍部下老水手)。
这支代号“海狐”的侦察队,由一位经验丰富、胆大心细的指挥佥事韩成统领。他们的任务并非作战,而是如狐潜行,摸清自长江口至闽浙外海,乃至琉球群岛北部区域的航道、岛屿、暗流,并尽可能记录遇到的各方船只信息,特别是形制特殊的佛郎机舰船。
出征前夜,吴铭亲自到水寨为韩成等人送行。没有壮行的酒,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嘱托:“尔等乃大明之耳目。多看,多记,少言,慎战。遇敌舰,能避则避,保全自身,带回消息,便是大功一件!切记,你们看到的每一道海流,每一座荒岛,都将汇入未来的《万里海疆图》,功在千秋!”
韩成抱拳,目光坚毅:“太傅放心,末将等必不辱命!”
五艘“海狐”借着夜色和薄雾,悄然驶离水寨,如同真正的狐狸,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大海。
与此同时,“破浪”号的修复与改进工作在周大巧的主持下全力进行。受损的船尾结构被加固,更重要的是,根据遇袭的经验教训,吴铭提出在船体水线以上关键部位加装可拆卸的、内衬“麒麟胶”的防护隔板,并增设了几处小型弩炮和火铳射击位,以增强近程自卫能力。关于导航仪器,吴铭召集格物院大匠,提出了“磁针常平”、“星盘测角”等初步概念,引导他们开始基础研究,这非一日之功,但种子已然播下。
时间在等待与忙碌中过去半月。
应天府看似平静,但吴铭和蒋瓛都知道,水面下的暗流从未停止。对“四海绸缎行”的监控发现,其与几位江南籍官员,尤其是户部和市舶司的官员往来甚密,资金流动巨大,且有几笔不明去向的巨款,疑似流向海外。然而,直接指向佛郎机人的铁证,依旧渺茫。
这天下午,吴铭正在格物院与周大巧讨论改进船帆索具的方案,一名锦衣卫力士匆匆赶来,低声禀报:“太傅,蒋指挥使请您即刻前往镇抚司,有‘海狐’急报!”
吴铭心中一凛,立刻起身。
镇抚司衙署内,蒋瓛面色凝重,将一份刚刚译出的密报递给吴铭。密报是韩成通过沿途预设的隐秘联络点,用信鸽接力传回的。
“卑职韩成谨禀:我等循预定航线南下,已抵台州湾外韭山列岛海域。于此发现异常:
其一,近日常见形制古怪之双桅、三桅帆船(非我朝制式,亦非寻常倭船、蕃船)游弋,船体多包铜皮或铁皮,舷侧有炮窗,行踪诡秘,多避我官船航道。
其二,于荒岛(位置已标注)发现临时搭建之棚屋、淡水储桶,及疑似修理船只之痕迹,发现此物。”
密报后面附了一张粗糙的素描,画的是一块被遗弃的碎木片,上面残留着半个模糊的、风格诡异的纹章图案,似兽非兽,似鸟非鸟,带有明显的异域风格。
“这是……”吴铭盯着那图案,眉头紧锁。他虽不认得具体所属,但可以肯定,这绝非东方文明的产物。
“已找几个常与番商打交道的通译看过了,”蒋瓛冷声道,“无人识得此纹章。但他们都确认,近年活跃于闽浙沿海的佛郎机人船上,并未见过此标记。”
不是已知的佛郎机人?还是说,是佛郎机人中不同的势力?亦或是……其他从未接触过的西方航海者?
吴铭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预想的更复杂。大明的沿海,竟然已经成了未知势力随意往来的后花园!
“韩成他们还发现了什么?”
“密报中说,他们曾试图跟踪一艘形迹可疑的双桅船,但那船极为警觉,借助岛屿复杂水道很快摆脱,其航速与操控性,似乎不在我‘海狐’之下。”蒋瓛补充道。
航速不落下风,装备火炮,行踪诡秘,还有未知势力的纹章……这一连串的信息,勾勒出一幅危机四伏的海上图景。
“必须弄清楚这些船的来历、目的和据点。”吴铭断然道,“让韩成继续侦察,重点排查韭山列岛至琉球一线所有可供停泊的岛屿、港湾。同时,增派两艘‘海狐’,携带更多给养,扩大侦察范围。告诉韩成,必要时,可抵近观察,甚至……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尝试接触落单的小船,抓个‘舌头’回来!”
“抓‘舌头’?”蒋瓛眼中寒光一闪,“风险不小。”
“风险与收益并存。”吴铭目光锐利,“我们不能永远在迷雾里摸索。必须知道,面对的究竟是谁。”
新的命令通过秘密渠道迅速发出。
几天后的深夜,又一封密报送达。这一次,韩成的笔迹略显急促:
“卑职韩成再禀:于鱼山列岛以东遭遇目标。一艘疑似佛郎机制式之双桅快船,正追击我朝一遭风受损之商船。卑职见其势单,遂率两船设伏拦截。交战片刻,敌船炮火凶猛,我船亦有损伤。后敌船见我方援船灯光,主动脱离,向西逃窜。卑职已救下商船,俘获敌船落水水手一名,为黑肤卷发之番人,言语不通,已严密看管,正押解回航。我等亦缴获敌船遗落物资箱一口,内有此物。”
随密报送来的,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几块黑乎乎、沉甸甸的矿石,以及一小撮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金沙?
吴铭拿起一块矿石,入手极重,表面有特殊的蜂窝状结构。他瞳孔骤然收缩——这形态,分明是……
旁边的蒋瓛虽不懂矿产,但看到那撮金沙,脸色也变了:“黄金?”
吴铭没有回答,他用指甲用力刮了一下矿石表面,露出里面更加致密、颜色更深的材质。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这不是普通的铁矿。
如果他没看错,这很可能是……富含银元素的铅锌矿脉伴生矿石!而那金沙,更是直接证明了其价值!
佛郎机人(或其它势力)的船上,为什么会携带未提炼的银矿矿石和金沙?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是在沿海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现了矿藏?还是……从更遥远的、他们所知的地方运来的?
联想到历史上这个时期,日本石见银山正处于鼎盛,美洲的金银也正被疯狂开采运往欧洲……
吴铭猛地抬头,看向蒋瓛,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立刻!加派人手,接应韩成,务必保证那名俘虏和这箱东西安全抵达!”
“还有,立刻请陛下,我们必须马上见面!”
他手中紧握着那块沉甸甸的矿石,仿佛握住了一把开启新时代的钥匙,也握住了一场无法避免的、席卷全球的风暴的引信。
海狐的初次利爪,已然撕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而面纱之后露出的,是远超所有人想象的、足以让整个帝国为之疯狂的……机遇与杀机!
武英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朱元璋捏着那块沉甸甸、蜂窝状的矿石,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那双看透无数人心诡谲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桌上那撮在烛光下闪烁诱人光芒的金沙。吴铭站在下首,清晰地将自己的推断——关于这可能是一种富含白银的矿石,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巨大财富与危机——条分缕析地禀明。
“……陛下,此矿石形态特殊,臣虽不敢十成断定,但其伴生金沙,且佛郎机人如此重视,甚至不惜为此追击我朝商船,其价值必然惊人。若这真是银矿,其储量恐怕……”吴铭没有把话说完,但殿内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
朱元璋缓缓放下矿石,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看吴铭,而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压抑:“银子……金子……海外……咱大明缺银子,缺得厉害。宝钞发出去,如今都快成擦屁股的草纸了!”他猛地转回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口癖也带了出来,“咱知道!咱一直都知道!外面有金山银山!可这群蠹虫!这群红毛鬼!他们竟然摸到咱的家门口来了!还带着咱地里的东西!”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侵犯领地的雄狮般的暴怒。殿内的太监宫女早已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陛下息怒!”吴铭和蒋瓛同时躬身。
“息怒?咱怎么息怒!”朱元璋胸口起伏,但他毕竟是开国雄主,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杀意,目光落在蒋瓛身上,“那个黑皮俘虏呢?撬开他的嘴没有?”
蒋瓛上前一步,脸色凝重:“回陛下,人已押至诏狱。但其语言确系不通,通译亦无法沟通。其人……甚是桀骜,且体质怪异,用刑之下,昏死数次,仍未能问出只言片语。”
“废物!”朱元璋厉声斥道,但并非针对蒋瓛,而是针对这棘手的局面。他重新看向吴铭,“吴铭,你脑子活,你说!这石头,这俘虏,接下来该怎么办?”
吴铭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陛下,矿石之事,需立刻秘密召集精通矿冶的工匠进行鉴定,确认其成分与价值。同时,韩成发现的那些游弋船只、荒岛据点,说明对方在咱沿海已有渗透,必须尽快拔除,查明其矿石来源!是来自某个未知的岛屿,还是……更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俘虏,言语不通确是难题。但人既然抓回来了,总有办法。可尝试图画、物品示意,或寻找更博闻强识的番商。更重要的是,需严防消息走漏!若让佛郎机人或其背后的‘四海绸缎行’知道我们俘获了其人员与矿石,必生事端!”
朱元璋眯着眼,手指再次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是他在急速思考。“矿石鉴定,咱马上让人去办,找最可靠的老师傅,就在宫里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沿海的那些鬼魅魍魉,让水师动起来!以清剿倭寇、稽查私贸为名,给咱把韩成标注的那些地方,像篦子一样篦一遍!发现可疑船只、据点,一律扣押剿灭!咱倒要看看,是谁在咱大明门口撒野!”
“是!”蒋瓛领命。
“至于那个黑皮俘虏……”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吴铭,“交给你们格物院!你不是总说格物致知吗?咱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他说话!画图也行,比划也行,咱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船有多少,炮有多利,到底在找什么,这石头又是从哪儿挖的!”
将俘虏交给格物院,这无疑是一个大胆而打破常规的决定。这意味着不再仅仅依赖于刑讯,而是试图通过更“技术”或者说更“迂回”的方式获取信息。
“臣,领旨!”吴铭沉声应下,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离开武英殿时,天色已近黄昏。吴铭没有耽搁,立刻拿着朱元璋的手谕,亲自去了一趟诏狱,将那名叫作“巴罗”(根据其含糊发音记录)的黑肤俘虏,秘密转移到了格物院一处守卫森严的独立院落。
巴罗看起来约莫三十岁,身材高大健硕,皮肤黝黑发亮,卷曲的短发紧贴头皮,身上带着受刑后的伤痕,但一双眼睛依旧充满了野性与警惕,看向吴铭等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丝……好奇?
吴铭没有急着审问。他让周大巧安排人准备了干净的食物和清水,甚至找来一些干净的布匹让他擦拭身体。同时,他让人搬来了一些东西:一块航海罗盘、一幅简陋的世界海图(主要标注了欧亚大陆和模糊的非洲)、一些船模(包括中式帆船和缴获的佛郎机船模型)、以及……那块关键的矿石和金沙。
接下来的几天,吴铭并未亲自出面,而是让几名心思缜密、略通绘画的年轻匠师,每日轮流进入房间,也不说话,只是当着巴罗的面摆弄那些物件,尤其是罗盘和海图,偶尔会在图上比划,或者用炭笔在纸上画出太阳、星星、海浪和船只的图案。
起初,巴罗只是冷眼旁观,充满戒备。但渐渐地,当看到那些他熟悉的船模、罗盘,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块矿石和金沙被郑重地放在桌上时,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看到那幅海图时,他粗糙的手指几次无意识地伸向图上的某个区域,又猛地缩回。
吴铭通过单面可见的窥孔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渐渐有了计较。这名俘虏,绝非普通水手,他很可能懂得航海,甚至知道这些矿石的来历。
第三天,吴铭决定亲自下场。他走进房间,没有带任何随从,手里只拿着一张新画的、更加精细的东亚沿海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韭山列岛、鱼山列岛等韩成发现异常的地点。
巴罗看到他,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吴铭没有靠近,只是将地图铺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拿起那块矿石,轻轻放在地图上大明沿海的位置。接着,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巴罗,伸手指了指矿石,又指向地图上广阔无垠的海洋区域,最后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来自哪里”的疑问手势。
巴罗死死盯着那块矿石,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看矿石,又看看吴铭,再看看地图,眼神中充满了挣扎。
吴铭极有耐心,一动不动。
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巴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伸出黝黑、带着伤疤的手指,没有指向近海,而是越过那片代表未知的蓝色区域,坚定地、重重地点在了海图东面,一个没有任何标注、在当代大明认知中几乎处于世界边缘的——巨大空白处!
他的手指在那里用力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指向矿石,又指向西方(佛郎机人来的方向),最后指向自己,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激动的、无人能懂的音节。
尽管听不懂,但吴铭的心脏依旧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懂了!
这矿石,并非来自大明沿海,甚至可能不是来自已知的“西洋”(印度洋)或“东洋”(日本)!
它来自更东方!那片在现有海图上几乎是一片虚无的、传说中的广阔海洋对岸!
一个远超石见银山的、可能存在的巨大银矿源!而佛郎机人,已经找到了通往那里的途径,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开采运输!
吴铭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拿起炭笔,在巴罗手指点中的那片巨大空白处,缓缓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抬头,看向巴罗。
巴罗与他对视,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恐惧,有骄傲,更有一种分享秘密后的奇异释然。
消息被立刻密封,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宫中。
片刻之后,武英殿内传出了朱元璋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震撼与无边贪婪的低吼,伴随着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刺耳声响。
“东面?!大海的东面?!!”
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一个来自遥远彼岸的俘虏,用手指,戳向了一个颠覆认知、充满无限可能与致命危险的全新方向。
风暴,已不再局限于沿海。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世界的巨浪,就此埋下了最初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