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对吴铭和参与“捕枭行动”的所有人而言,是高度紧张且异常忙碌的。
基于对密码残片的破译和对“夜枭”过往行动模式的分析,他们将下一个可能的活动时间锁定在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而地点,则综合各方信息,推测出几个最有可能的选项:
一是澎湖原据点附近某处更隐蔽的湾澳;
二是福建外海几处航道交汇、易于隐蔽接头的无名岛礁;
三是利用泉州港本身的复杂性,在官方眼皮底下进行交易。
兵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吴铭与前线指挥官、锦衣卫千户反复推演,最终决定采取“重点布防,机动策应”的策略。
将主力秘密部署在可能性最高的澎湖目标区域,同时在其他几个备选地点设置精干的观察哨和快速反应小队,一旦有发现,主力可迅速驰援。泉州港内部,则由伪装成熟的暗桩进行不间断监控。
这期间,对锦衣卫内奸赵小旗的审讯也取得进展,顺藤摸瓜挖出了一个专门为“夜枭”提供官府内部消息的小小情报网,虽未触及核心,但进一步净化了队伍,也获取了些许关于“夜枭”成员间联络方式的零碎信息。
月圆之夜,如期而至。
海面波光粼粼,圆月如银盘高悬。
澎湖目标海域,伪装成礁石或破烂渔船的侦查船静静潜伏,所有人员屏息凝神、灯火管制。吴铭坐镇泉州指挥中心,通过预设的烟火信号系统接收信息,心跳随着时间流逝而加速。
子时将至,最前线的侦查船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信号:有船来了!不是一艘,而是三艘中型帆船,呈品字形,悄无声息地滑入预定湾澳,船型与之前发现的可疑船只相似!
“各队注意,目标出现,按计划行动,务必人赃并获!”命令通过信号火速传递。
埋伏的船只如同蛰伏的猎豹,猛然启动,从四面八方合围而去,火把瞬间点亮,喊杀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奉旨拿贼!弃械投降!”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三艘被包围的帆船,并未像预想中那样试图抵抗或逃跑,反而异常安静。
当官兵们强行登船后,发现船上除了少数几个面色惊恐、看似普通水手的人之外,并无重要人物,更没有预期的违禁物资。船舱里堆放的,只是些普通的南洋香料和木材。
“怎么回事?!”接到前线报告的吴铭心头一沉,“‘鹰喙’已死,这次来接头的会是谁?难道是‘雾隐’亲自来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审讯那几个水手,得到的答案更让人沮丧:他们只是受雇于一个陌生老板,要求他们在今夜将船开到此处,停留一个时辰后便可自行离开,报酬丰厚,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被耍了!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障眼法!“夜枭”组织似乎早已料到“鹰喙”出事后,官府会加强监控,并可能破译部分通信。
他们利用已知的行动规律,故意抛出这个诱饵,吸引官府的注意力,而其真正的交易或会面,很可能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已经完成,或者尚未发生!
就在吴铭为澎湖扑空而懊恼时,负责监控泉州港的暗桩却发来了一个令人精神一振的消息:就在今夜,有一艘看似普通、但吃水颇深的福船,在未经详细报备的情况下,趁着夜色悄然出港,方向似是往南,通往广东沿海!
“声东击西!”吴铭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策略。用澎湖的假动作吸引主力,真正的行动却在泉州港内,利用复杂的环境和可能的内部疏漏,金蝉脱壳!
“追!立刻调动快船,追击那艘福船!通知广东沿海卫所,严密监控,发现可疑船只立即拦截!”吴铭立刻下令,同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这艘深夜出港的福船,即便上面没有“雾隐”,也必然承载着极其重要的信息或物资,甚至可能就有“夜枭”的高级成员!
官军的快船凭借速度优势,逐渐追上了那艘福船。
然而,当追兵靠近时,福船上并未进行激烈抵抗,反而升起了白旗。登船检查后发现,船上除了船员,只有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以及若干箱封装严实的文书账册。
经初步翻阅,这些账册记录的,正是“夜枭”组织近一年来庞大的资金往来和物资调配清单,其数额之巨,牵连之广,令人咋舌!
但核心人物,依旧不见踪影。据船员交代,他们只是奉命将这些账册运往某处销毁,至于老板是谁,去了哪里,同样不知情。
虽然再次与“雾隐”失之交臂,但缴获的这批核心账册,无疑是继澎湖文书后的又一重大收获!它们为彻底清查“夜枭”组织在大明的经济脉络和关系网提供了铁证。
吴铭看着眼前成箱的账册,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夜枭”组织的狡猾和谨慎超乎想象,“雾隐”此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次行动,虽然挫败了对方的计划,缴获了重要证据,但离最终目标,似乎还有距离。
“果然是个高智商犯罪团伙,反侦察能力一流。”吴铭揉了揉太阳穴
“不过,这次他们也付出了代价,损失了核心账册,行动模式也被我们进一步摸清。下一步,就是对这些账册进行人工排查,挖出他们的金主和保护伞!”
返回京师的路上,吴铭的心神完全被那几大箱沉重的账册所占据。
他知道,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和流水记录,才是真正能揭开“夜枭”组织全貌,甚至直指其命门的关键。与之前缴获的密码书信和零星线索不同,这是“夜枭”经济运行的核心。
回到都察院,他立刻抽调了数名精通算学、心思缜密且绝对可靠的书吏,在一处严密守卫的偏院内,开始了浩繁的账册整理与分析工作。
这项工作枯燥且艰巨,如同在茫茫账海中捞取细针。吴铭亲自定下分析框架
:一是梳理资金流向,追查大宗款项的最终接收方和来源方;
二是分析物资清单,看除了已知的军械相关,还有哪些敏感物资被大量交易;
三是交叉比对账册中出现的人名、商号、地名,与之前掌握的所有“夜枭”相关线索进行印证。
日夜不息,算盘声噼啪作响,烛火通明。
吴铭也一头扎了进去,运用现代数据分析的思维,试图找出异常波动的交易、频繁出现的关联方以及任何不符合常理的账目处理。
一连数日,进展缓慢。账册记录庞杂,且显然经过一定程度的伪装,许多款项往来都以看似合法的商业交易为掩护。
转机出现在对一批看似普通的“香料款”支出的深入追查上。
一名眼尖的书吏发现,有几笔数额巨大的款项,支付对象是几家不同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商号,但这些商号都有一个共同点:其注册地都在两淮盐运司所在的扬州府,而且其主要经营项目,或多或少都与盐业有关联。
“盐?”吴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在明代,盐是朝廷专营的重利之物,盐引更是可以炒卖的硬通货。任何与盐业相关的巨额资金流动,都值得深究。
他立刻下令,重点排查所有与扬州府、与“盐”字沾边的账目。
这一聚焦,顿时发现了更多蹊跷之处。
账册中显示,“夜枭”组织通过复杂的多层转账,将大量资金注入扬州几家背景深厚的盐商手中,而获得的回报,并非直接的金银,而是一种被称为“淮盐期货凭证”的东西。
这玩意儿引起了吴铭的极大兴趣。
它本质上是一种远期交易的契约,约定在未来某个时间,凭此证可以提取一定数量的官盐。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种凭证往往被当作有价证券进行买卖炒作,其价格波动巨大,且极易脱离实物交易,成为纯粹的金融投机工具。
“夜枭”组织,不惜耗费巨资,大量囤积这种盐引期货,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投机赚钱?以“夜枭”展现出的野心和格局,恐怕没那么简单。
难道……“夜枭”的目的,是想通过囤积居奇、操纵盐引市场,来扰乱大明的经济命脉,甚至引发社会动荡?
这个推测让吴铭脊背发凉。如果成立,那么“夜枭”就不仅仅是一个窃取军机的间谍组织,更是一个意图从经济层面颠覆大明的恐怖势力!其危害性将呈几何级数放大!
他立刻将这一重大发现密奏朱元璋。
朱元璋闻奏,震惊程度远超得知军械图纸失窃。
作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盐政对于国家稳定的重要性。
他当即下令,由吴铭牵头,联合户部、都转运盐使司,对扬州盐商,尤其是与账册中提及商号有往来者,进行秘密调查,务必查清这些盐引期货凭证的真正去向和目的!
与此同时,账册分析的另一条线也有收获。
在梳理物资清单时,发现除了军械相关,还有数笔交易涉及大量优质的闽铁、浙绸、江西瓷器等大宗商品,其最终流向的代号,指向了一个名为“星槎”的接收方。
而这个“星槎”,在之前的密码信件中也曾偶尔出现,似乎负责海外市场的开拓和物资转运。
“星槎”……“鹰喙”负责海运,“混江龙”可能负责沿海行动,“雾隐”是总头目,现在又冒出个负责海外市场的“星槎”!这个组织的架构越来越清晰,俨然一个功能齐全的跨国犯罪集团!
吴铭站在挂满线索图的白墙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代号、箭头和问号。
扬州盐引、“星槎”海贸……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索,却共同指向了“夜枭”组织庞大而惊人的野心:他们不仅想要大明的军事技术,还想操控大明的经济命脉,并将其与海外市场连接起来,获取无穷无尽的财富和资源,以支撑其不可告人的终极目的!
“雾隐……你究竟是谁?你想用这些财富和力量,做什么?”吴铭喃喃自语,感觉到自己正在逼近一个巨大阴谋的核心。
接下来的调查重点已然明确:一是彻查扬州盐引链条,斩断其经济黑手;二是全力追查“星槎”及其海外活动,弄清其与那个神秘“主顾”的关系。
案件的性质,已经从一开始的军机泄露案,升级为危及国家安全的综合性大案!
“看来,得去一趟扬州了。”
吴铭此次南下扬州,并未大张旗鼓。
他以巡查漕运、体察盐政为名,轻车简从,只带了少数精干属吏和护卫。
表面上的公务按部就班,会见地方官员,视察盐场漕仓,一切都合乎规制。但暗地里,针对那几家与“夜枭”账册有关联的盐商的调查,已然紧锣密鼓地展开。
负责具体行动的是提前派出的锦衣卫精锐,他们化装成商贾、账房、甚至是运河上的漕工,渗透进目标盐商的商号、仓库乃至私宅,暗中查探其往来账目、货物流转以及重要人物的行踪。
吴铭则坐镇在扬州驿馆的一处僻静院落,每日听取密报,分析汇总而来的信息。
随着调查的深入,情况逐渐清晰,却也变得更加复杂。
那几家目标盐商,无一不是在扬州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豪商,与两淮盐运司乃至更上层级的官员关系盘根错节。
他们明面上的生意做得极大,盐引买卖、食盐运销、乃至其他货殖,账目做得滴水不漏,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直接指向“夜枭”或非法囤积盐引的铁证。
然而,一些细微的异常,却逃不过专业的目光。
锦衣卫发现,这几家盐商近半年来,资金流动异常频繁,有大笔不明来源的银钱流入,又迅速转化为淮盐期货凭证,囤积数量远超其正常经营所需。
而且,他们与一些背景复杂的钱庄、当铺往来密切,资金流转路径迂回曲折,显然意在掩盖真实来源和去向。
“大人,目标很警惕,核心账目肯定另有隐秘之处。我们的人试图接近其账房核心人员,但对方口风极紧,难以突破。”负责一线指挥的锦衣卫百户低声禀报。
吴铭沉吟不语。他料到调查不会一帆风顺。这些盐商能屹立多年,必然有其生存之道和反调查手段。强攻硬取,不仅容易打草惊蛇,还可能引发地方官场的反弹。
“继续监视,重点盯住他们与其他商号的资金交割、凭证转让,以及是否有异常的人员往来。特别是,留意是否有看似与盐业无关,但资金流动却与目标有关联的人物出现。”吴铭指示道。
他怀疑,“夜枭”组织与盐商的联系,可能并非直接操控,而是通过更隐蔽的白手套或复杂的商业网络。
就在这时,另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浮出水面。
一名潜伏在码头监视货物运输的锦衣卫回报:发现一批标注为“景德镇瓷器”的货箱,在卸船转运时,箱体沉重异常,碰撞声不似瓷器,反而更像金属。收货方是一家与目标盐商有长期合作的绸布庄,但这批货的最终去向却偏离了绸布庄的仓库,被悄悄运往城外一处偏僻的货栈。
“瓷器箱里装的是什么?”吴铭立刻警觉起来。在“夜枭”的物资清单上,除了盐引,优质闽铁也是重要一项!这会不会是打着瓷器幌子的生铁走私?
他立刻下令,对那处城外货栈进行严密监控,并设法查清箱内货物。同时,核查那家绸布庄的背景,看其是否也参与了“夜枭”的网络。
然而,对手的反应再次快了一步。就在锦衣卫准备对货栈采取行动的当夜,那处货栈突然莫名起火,火势凶猛,等救火队赶到时,已烧成一片白地。现场勘查,只找到些烧融变形的金属残块,初步判断确为生铁,但已无法追查具体来源和用途。
又被灭口了! 线索再次中断。
吴铭站在驿馆的窗前,望着扬州城阑珊的灯火,眉头紧锁。他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刚到扬州,对方就果断舍弃了这条可能的生铁走私线,其果断和狠辣,令人心惊。这更加印证了“夜枭”组织在扬州拥有深厚根基和灵敏情报网的猜测。
“断尾求生,动作干净利落。”吴铭喃喃道,“看来,常规的调查手段很难触及核心了。”
他意识到,必须改变策略。与其被动地追查对方可能留下的线索,不如主动设局,引蛇出洞。既然对方对盐引期货如此看重,那么,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在吴铭心中酝酿。他需要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让那些暗中操纵盐引的“夜枭”成员,不得不现身的机会。
“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拜访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吴铭对身边的属吏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要去摸摸这盐政最高衙门的底,看看这池水,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