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的死在南京城的上空盘桓数日,像一层吹不散的阴霾。丧事办得低调而迅速,据说皇帝遣使赐祭,给了应有的哀荣,但那份公式化的冷漠,却让所有明眼人心底发寒。朝堂之上,胡惟庸一党的气焰果然更加嚣张,以往还需遮掩几分的政令,如今推行起来几乎是毫无阻滞。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吴铭伯爵府传出了“好消息”——经过一段时日的静养和太医的悉心诊治,吴伯爷的风邪之症已大为好转,虽仍需休养,但已能见客理事了。
消息传出,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在如今动荡的时局下,一个伯爵的病愈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有少数有心人,能品出这其中微妙的 timing(时机)。
第一个上门“探病”兼试探的,竟是燕王府在京的属官。来人并未多言朝局,只表达了燕王朱棣对吴铭病情的关切,并送上些北地的滋补药材,言语间隐约透露出燕王对边镇商事及军备情况的持续关注。吴铭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朱棣在释放维持联系的信号,他自然热情接待,只谈风土人情和养生之道,对朝政一字不提,宾主尽欢。
随后,几位大同系的旧同僚、太医院的同仁也陆续来访,气氛都还算轻松。吴铭保持着一种“病后初愈”的适度虚弱和谨慎,对敏感话题一概回避,只聊些闲篇。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这日午后,一名身着宫中服色的中年太监径直来到伯爵府宣旨。
“陛下口谕:闻吴铭病体渐愈,朕心甚慰。今有北平布政使司奏报,言及边镇互市管理混乱,商税流失,军需采购亦多弊案。念吴铭曾于大同督办商事,颇有成效,特命尔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身份,巡按北平,稽核账目,整饬市易,厘清弊端。允尔便宜行事,一应详情,具本奏来。钦此。”
太监宣完口谕,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吴大人,陛下可是记挂着您的才干呢。这北平的差事,您看……”
吴铭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立刻露出感激涕零又略带惶恐的神色,躬身接旨:“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陛下信重,臣感激不尽,只是臣病体初愈,恐有负圣望……”
“诶,吴大人过谦了。”太监笑道,“陛下说了,正是要用您这‘能臣’去治那‘痼疾’。您准备准备,尽快启程吧。北平那边,可是等着您这御史老爷去拨乱反正呢!”
送走太监,吴铭拿着这份新鲜出炉的任命,回到书房,眉头微蹙。
徐妙锦闻讯赶来,看过那份口谕抄件,亦是面露忧色:“巡按北平?陛下这是……何意?此时派你出京,是保护?还是支开?抑或是……真的让你去捅北平那个马蜂窝?”
北平,是燕王朱棣的封地所在,边镇重地,关系复杂。布政使司(地方行政)、都指挥使司(地方军事)、燕王府,三权交织。互市和军需采购更是油水丰厚、牵扯极多的领域,其中的水有多深,可想而知。
老朱把这个差事扔给他,绝不仅仅是看中他的“经济才干”那么简单。
“恐怕兼而有之。”吴铭沉吟道,“陛下将我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确有保护之意,免得我被胡惟庸继续纠缠,或者卷入更深的漩涡。同时,也是真的想让我去查一查北平的烂账——那边天高皇帝远,积弊必然甚多,陛下恐怕早已不满。”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再者,这也是陛下对燕王的一次……侧面敲打。派一个与我有些交情、但又代表着朝廷和都察院的御史过去,既能办事,又能让老四收敛些,至少在他眼皮底下别太过分。”
“最后,”吴铭冷笑一声,“这何尝不是对我的一次考验?看我离了京城,离了岳父的庇护,能否真的办成事,能否平衡好各方关系,又会倒向哪一边。”
一石数鸟,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徐妙锦听完分析,忧色更重:“北平情势复杂,盘根错节,你此行怕是艰难重重,危机四伏。”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吴铭反而渐渐镇定下来,眼中闪过项目经理接到挑战性任务时的光芒,“一直困在京城,反而束手束脚。出去一趟,天高海阔,或许能另有一番作为。至少,能暂时远离胡惟庸的直接威胁。”
他看向徐妙锦:“只是,此番恐怕不能带你同去。北平情况未明,或许有危险。你留在京城,有岳父照应,我更放心。而且,京中的信息渠道不能断,需要你帮我继续留意朝中和宫中的动向。”
徐妙锦虽不舍且担忧,但也知这是最好的安排。她用力点头:“夫君放心,京中一切有我。你孤身在外,定要万事小心!”
“不是孤身。”吴铭笑了笑,“我会带上王伯和几个得力的人。另外,陛下允我‘便宜行事’,这便是尚方宝剑。到了地方,我自有办法。”
他开始迅速规划起来:“首先要调阅北平布政使司近年所有关于互市和军需的卷宗账目,还要了解当地主要商帮、卫所将领、以及燕王府涉及此方面的人员关系图……”
看着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的夫君,徐妙锦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信任与支持。她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无论身处何地,面临何种挑战,总能最快地找到突破口和行动方案。
很快,吴伯爷病愈复出并被陛下委以重任、即将巡按北平的消息,便在官场上传开。
有人羡慕他圣眷正隆,刚出诏狱没多久就又得了肥差(在他们看来,巡按地方可是油水丰厚的差事)。
有人冷笑他不知死活,北平那潭浑水也敢去蹚,怕是又要“病”着回来。
胡惟庸那边听闻后,只是冷哼一声,并未有太大反应。在他看来,一个被赶出京城去地方查账的御史,暂时还不足以构成威胁,正好让他和老四去狗咬狗。
而吴铭,则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现代,带领团队奔赴一个新项目现场,进行一场艰苦的审计和流程再造。
只是这次的“项目”背景,是洪武年间的北疆重镇,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与机遇。
他知道,这次北平之行,将是他在这个时代,真正独立面对风雨、展现能力的关键一役。
马车即将再次北上,而这一次,他的心情与上次被“贬”出京时,已然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