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会长的人头落地,其党羽或杀或流,家产充公,如同在扬州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效果显着。
府库前所未有地充盈起来。吴铭第一时间将部分抄没的银钱用于加固堤防、修缮道路桥梁,又拨出专款,扩大“平准商行”的规模和覆盖范围,进一步稳定物价,惠及民生。百姓们实实在在看到了好处,对吴铭的拥护达到了新的高度。
原先那些阳奉阴违、拖延推诿的清丈工作,进度陡然加快。各县县令再不敢怠慢,纷纷亲自督促手下吏员、里甲,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许多中小地主甚至主动配合,生怕慢了一步,被扣上“对抗新政”的帽子,落得和沈会长一样的下场。
然而,吴铭深知,真正的硬仗,此刻才算正式开始。沈会长之流,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恶霸,他们所拥有的土地财富,相较于扬州府真正庞大的隐田数目,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那些传承数代、枝繁叶茂、甚至在朝中都有奥援的真正豪强大族,才是清丈田亩最大的障碍。他们往往更加狡猾,手段也更加隐蔽。
果然,随着清丈工作向纵深推进,新的阻力开始以更“合规”的方式显现。
这日,江都县(扬州附郭县)县令愁眉苦脸地来府衙汇报。
“府尊大人,下官按您吩咐,重点清丈城北葛家庄一带的田亩。那一片…多为致仕礼部右侍郎葛老大人家的族田和寄田。”县令小心翼翼地措辞,“葛家倒是配合,账册田契一应俱全,但…丈量起来,却困难重重。”
“有何困难?”吴铭放下笔,问道。
“葛家派来的管事,咬定他们家的田亩历来便是按‘扬州旧例’计算,一亩地比朝廷规定的官亩要大上一分有余。他们坚持要按他们的‘亩’来记…若按官亩,则数目对不上。”县令为难道,“下官据理力争,那管事便搬出葛老大人,说老大人致仕前乃礼部堂官,最重规矩礼法,这田亩规制乃祖上所传,不可轻改…还暗示,若强要按官亩,只怕伤了朝廷体面,寒了致仕老臣之心。”
吴铭闻言,冷笑一声:“好一个‘旧例’!好一个‘伤了体面’!他们用大亩纳小亩的税,占朝廷便宜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体面?”
这种利用地方性度量衡差异来隐匿田亩的手法,他早有预料,是地主豪强惯用的伎俩之一。
“还有…”县令继续道,“葛家庄邻近的几个小村落,村民突然变得极为抵触清丈,聚众阻拦丈量队伍,说是惊扰了他们祖坟风水,坏了地里龙脉…下官看,背后定然也有人煽动。”
软硬兼施。一边用致仕官员的身份和所谓的“旧例”来施压,一边煽动无知乡民闹事,制造阻力。这比沈会长那种直接投毒散谣的手段,看似温和,实则更难对付。
吴铭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发作。他知道,对付这种“合规”的抵抗,需要更精准的手段。
“知道了。”吴铭语气平静,“你回去后,不必与葛家管事争执亩制问题。他既然说要按‘旧例’,那便依他。”
县令一愣,不明所以。
“但是,”吴铭话锋一转,“你告诉葛家,既然亩制不同,那田赋自然也不能按官亩的定额来征收。从洪武元年开始,凡按‘旧例’大亩计田者,其田赋一律按比例相应提高!他们家的‘一亩’地产出的粮食多,自然该多交税!否则,便是欺瞒朝廷,偷漏税赋!让他们自己选,是要按官亩清丈,还是按他们的大亩加税!”
县令眼睛猛地一亮,心中豁然开朗!高啊!府尊大人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简直绝了!把皮球又踢了回去,看葛家如何接招!选择按官亩,就等于承认了错误;选择按大亩加税,那割肉更疼!
“至于那些闹事的村民,”吴铭继续道,“你带衙役再去,不必强行丈量。就在村里设个点,公开宣讲朝廷清丈田亩、均平税负的政策。重点告诉那些只有少量田地的农户,清丈之后,他们原本被摊派的‘虚税’、‘诡寄’之税将会大大减轻!谁要是再阻拦,就是不想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再查一查,带头闹事的是谁,背后收了谁的好处,查实了,按扰乱公务、破坏新政论处!”
“是!下官明白!这就去办!”县令信心大增,躬身退下。
处理完公务,已是深夜。吴铭回到后衙书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与这些地方豪强斗智斗勇,耗费的心神远比处理沈会长那种暴烈手段更多。
这时,王伯笑眯眯地送来一封家书:“伯爷,金陵来的信,是夫人的笔迹。”
吴铭精神一振,连忙接过。拆开信,徐妙锦那熟悉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信中没有再提扬州风波,只是细细碎碎地说着家中琐事:父亲(徐达)近日胃口似乎好了些,但依旧严禁他碰烧鹅;她新得了一本前朝医书,正在研读;金陵入了秋,天气转凉,嘱咐他记得添衣…信的末尾,附上了一张简单的食疗方子,说是安神补气,适合他劳心耗神时饮用。
字里行间,皆是平淡的牵挂与温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让他烦忧的话题。
吴铭反复读了好几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白日里的疲惫和紧绷的心神,仿佛都被这薄薄的信纸熨帖平整了。
他能想象到,妙锦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心情。她定然知晓扬州的凶险,却将万千担忧化作最寻常的叮咛。
他提笔回信,也避开了那些争斗,只说自己一切都好,扬州秋色甚美,等忙过这阵便回金陵看她。又玩笑般写道,岳父大人的烧鹅之戒,自己定当铭记,绝不犯禁。最后,他认真地将那食疗方子抄录下来,交给王伯:“明日让厨下按这个方子做来试试。”
家书抵万金。在这孤身奋战的前线,这份来自后方的温情,是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撑。
然而,温馨的时刻总是短暂。王伯刚收起回信,李千户便又面色凝重地求见。
“伯爷,我们的人发现,最近有几批陌生的外地客商入住城中各大客栈,看似寻常,但彼此间似有联系,且经常出入几家…与葛家有姻亲关系的商号。”李千户低声道,“他们行事低调,但打听的消息,却多与清丈田亩、府库粮储有关。末将怀疑…”
吴铭目光一凝:“怀疑他们是葛家,或者扬州其他豪强,从外地请来的‘援兵’?甚至可能是…江湖人物?”
“末将不敢断言,但不得不防。”李千户道,“是否需要加强府衙和大人您的护卫?”
吴铭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加强护卫是自然,但不必风声鹤唳。他们若真敢动用江湖手段行刺朝廷命官,那便是自取灭亡。眼下,我们的重心还是清丈。只要把这件大事办成,便是斩断了他们的根基,任何魑魅魍魉的手段,都是徒劳。”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葛家庄及周边区域:“告诉下面的人,清丈工作,一刻不停!就从葛家庄开始,按我方才说的法子,推进下去!我倒要看看,是他们请来的‘援兵’快,还是我的丈量竿子快!”
“是!”李千户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吴铭知道,较量已进入了更深的层次。但他毫无惧意,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还有多少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