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位极有可能是女扮男装的“徐二公子”(或者说徐二小姐)的两次意外相遇,像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插曲,暂时缓解了吴铭在洪武朝堂紧绷的神经。但插曲过后,主旋律的残酷立刻重新占据舞台。
试点税粮折银的章程在户部陷入了典型的官僚主义泥潭。各种“再议”、“斟酌”、“考量”,流程走得慢如蜗牛,分明是那些被他拂了面子的老官僚在暗中使绊子。而都察院内部的氛围,也并未因他上次“简在帝心”而变得全然友好。羡慕、嫉妒、审视、孤立……各种微妙的情绪交织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
吴铭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形的包围网,有力无处使。他空有满脑子的现代项目管理方法和经济理念,却发现自己连一个最小的试点项目都推不动。
内心oS:「这破环境!流程冗余,部门墙高耸,既得利益者阻挠…这比我上辈子遇到的任何一家大企业病都严重!」
这种憋屈感,在他又一次下值后,于秦淮河边目睹一幕时,达到了顶峰。
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乘着画舫,拥着妓子,饮酒作乐,高声喧哗,将吃剩的瓜果随手抛入河中,引得岸边的贫家孩童争相下水捞取,险象环生。而岸边一辆骡车,因避让不及,稍稍蹭到了其中一位公子哥家豪仆的衣角,那豪仆便不依不饶,揪着车夫辱骂推搡,索要巨额赔偿,气焰嚣张至极。
周围路人皆面露愤慨,却无人敢上前。
吴铭认得其中一位公子,正是当朝某位重量级翰林学士的孙子,其家族在江南堪称巨富,田产连陌,店铺无数。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吴铭心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想起了这句诗,也想起了自己推行“折色”举步维艰,而这些国家的蛀虫,却可以肆意挥霍着民脂民膏,欺压百姓!
内心oS:「老子在朝堂上跟你们爷爷辈讲道理、搞试点,你们特么的在下面给我拖后腿、玩这一套?!」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生。
既然温和的、建设性的方案推不动,那是不是该换一种更直接、更符合都察院“主营业务”的方式?
弹劾!
目标,就瞄准这些趴在帝国躯体上吸血的江南豪强!他们兼并土地,隐漏户口,逃避税赋,生活奢靡,横行乡里…桩桩件件,都是朱元璋深恶痛绝的!
「对!就从这家开始!杀鸡儆猴!既能为民除害,说不定还能撕开一个口子,为我那些‘新政’扫清点障碍!」吴铭被一股混合着正义感和愤怒的情绪驱使着,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这极其冒险。这些江南巨室,盘根错节,在朝中势力庞大,与淮西勋贵集团分庭抗礼。动他们,等于捅马蜂窝,甚至比上次弹劾赵德柱得罪永嘉侯还要严重得多。
但此刻的他,胸中憋着一股气,一股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现状的狠劲。
回到都察院值房,他立刻开始行动。这一次,他比上次弹劾赵德柱时更加谨慎,也更加疯狂。
他不再满足于街头巷尾的风闻,而是动用了更多手段。
他利用御史的身份,以“核查地方风纪”为名,调阅了目标家族所在州府的部分黄册底档(户口土地册)和税赋记录。虽然看不到核心数据,但通过比对不同年份的数字,他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某些田地的面积数年未变,但其所在区域明明经历过水患冲毁和重新开垦。
他再次深入市井,但这次目标明确。他找到那些曾被该家族欺压过的中小商人、佃户,甚至是被排挤破产的原业主,秘密走访,许以承诺(保证不泄露其身份),一点点收集证词和线索。过程艰难,许多人吓得不敢开口,但在吴铭的耐心和保证下,还是有人愿意冒险诉说。
他甚至暗中联系了那个曾被他弹劾下台的赵德柱原来的某个对头副手,从侧面了解该家族在京城的一些不法勾当和庇护关系。
所有的信息,他都用现代项目管理的工具进行整理:时间线、关系图谱、证据链分析……他将零散的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逐渐勾勒出一幅土地兼并、欺行霸市、贿赂官员、逃避税赋的清晰图景。
证据越收集越多,吴铭的心却越来越沉。对方的势力远超他的想象,其行为也更加肆无忌惮。
内心oS:「这已不是杀鸡儆猴,这简直是准备单挑boSS了…」
值房里,那位胖乎乎的御史又一次“恰好”路过,看到他桌上堆积的卷宗和写满字迹的纸张,压低声音道:“吴贤弟,近日又在忙什么大案?我看你调阅的卷宗…可是与苏州府张氏有关?”
吴铭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只是例行核查一些风闻,尚未有定论。”
胖御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张氏树大根深,朝中座师门生故旧无数,牵连极广。贤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有些事…还需慎之又慎啊。”
这是明确的警告了。
吴铭抬起头,看着胖御史,忽然问了一句:“前辈,您说,我等身为言官,是畏首畏尾、明哲保身更重要,还是恪尽职守、匡正祛邪更重要?”
胖御史被问得一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言尽于此,贤弟…好自为之。”说完,摇着头走了。
吴铭知道,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铺开最好的奏本纸,开始研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要将这些天收集到的证据,化为一柄最锋利的剑。
这一次,他不再过多修饰,言辞极为犀利,直指核心:
“……臣查得,苏州张氏,本为地方豪强,蒙国朝恩德,不思报效,反恃其豪富,结交官府,横行乡里。其罪有三:一曰,诡寄田地,投献人口,隐漏税赋,岁亏国课巨万;二曰,把持行市,欺压良商,巧取豪夺,以致市井萧条,民怨沸腾;三曰,纵容子弟,奢靡无度,交通权贵,包揽讼词,视王法如无物……”
他列举了几桩最确凿的案例,包括强占民田致人破家、操纵米价牟取暴利、其家族子弟在苏州和南京的诸多恶行,并将部分证据线索巧妙地嵌入文中。
写到最后,他笔走龙蛇,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的愤懑:
“……此等蠹虫,食民之膏血,损国之根基。若任其恣意妄为,则陛下励精图治之心,天下黎民殷切之望,必将付之东流!臣虽位卑,不敢忘忧国,伏乞陛下圣断,彻查张氏,明正典刑,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掷笔于案,墨迹淋漓。
吴铭看着这份凝聚了他多日心血、也可能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弹章,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递上去,就再无转圜余地。他将面对的,可能是整个江南官僚集团及其背后庞大关系网的疯狂反扑。
内心oS:「这次玩的太大了…简直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小心地将奏疏吹干,叠好,放入怀中。
明日,便是常朝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