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绕着我们村拐了个大弯,湾头水流平缓,形成个回水沱。
每年夏天,总有些不听劝的去那儿游野水,然后总有一两个就再也上不来了。大多是外地游客,直播探险的,背包客,组队旅游的……都有。
村里老人说,回水沱底下连着阴河,里面有“水打棒”。
今年入伏后,一直没下雨,热得邪门。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知了叫得人心慌。我和我婆娘桂芳在自家院坝里剥包谷,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热死个先人哟,这天气怕是要把人熬出油来。”我抹了把汗,朝地上啐了一口。
桂芳白我一眼:“少在那儿嚼牙巴骨,赶紧剥,剥完了我好煮夜饭。”
桂芳是我婆娘,个子不高,但结实得像头小牛犊,骂起人来能让我祖宗十八代在坟头里翻跟头。我们俩是村里有名的冤家,一天不斗嘴就浑身不自在。
“煮啥子?莫不是又是南瓜汤哦。”我故意逗她。
“南瓜汤咋个啦?嫌老子做的饭不好吃,你各人爬到灶头上去做嘛!”桂芳把手里的包谷芯子朝我扔过来,我笑嘻嘻地躲开。
正当我们斗嘴时,村长李老贵急匆匆跑进院子,脸色煞白:“建国!建国!不好了!回水沱又淹到人了!”
我猛地站起来:“哪个?”
“像是邻村王老五家的娃儿,八九岁那个,和小伙伴一起去耍水,一下就没了影!”李老贵喘着大气,“村里几个会水的都下去捞人了,你也来帮把手吧!”
我二话不说就要跟着走,桂芳一把拉住我:“你给老子好生点!莫逞强!”
我拍拍她的手:“晓得咯,我就去帮个忙,不下水。”
桂芳瞪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嘴里却不饶人:“你要是敢给老子出事,明天就改嫁,没人给你烧纸,让你娃当孤老野鬼!”
我跟着李老贵跑到回水沱时,岸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水面上,四五个人头浮沉,正在摸索。王老五和他婆娘在岸上哭天抢地,声音凄厉得让人心头发毛。
我脱了衣服就要下水,被旁边赵老汉拉住:“建国,等等,这水有点邪门。”
赵老汉是村里最年长的,见过无数大风浪。他指着水面说:“你们看,那水花子不对劲。”
我定睛一看,回水沱中心的水面打着旋,但漩涡边缘的水花却异常地发白,像是洗衣粉搅出来的泡沫,而且那泡沫聚而不散,隐约组成了个什么图案。
“像是……一张脸。”不知谁嘀咕了一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确实,那泡沫组成的图案越看越像一张模糊的人脸,没有五官,但能看出个轮廓。
“水鬼拉人喽……”人群里有个老太太喃喃道,不少人开始往后退。
下水捞人的几个也陆续爬上岸,脸色都不好看。最强壮的李铁柱喘着气说:“邪门,底下有股暗流,拽人脚踝,力气大得很。”
最终,直到天黑,也没找到那娃儿。大家只好作罢,说明天天亮再找。王老五夫妇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被邻里搀扶回家。
那晚,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我在回水沱游泳,水很凉,舒服得很。
突然,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往下拽。我低头一看,是一双惨白的手,手指细长,指甲发青。我拼命挣扎,却看见水下有张脸正对着我笑——那脸没有五官,就像白天看到的泡沫组成的图案。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桂芳也被我惊醒,嘟囔着:“半夜三更抽啥子风?”
“没啥,做了个噩梦。”我没敢细说,怕她骂我疑神疑鬼。
第二天一早,村里传开一个消息:王老五家娃儿的尸体浮上来了,就在回水沱边上,被水草缠住了。奇怪的是,尸体完好无损,按理说淹死的人会肿胀发白,但这娃儿除了脸色苍白些,竟像是睡着了一样。
更邪门的是,娃儿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掰开一看,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天然有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是个数字“三”。
“水打棒找替身,都是三个三个地找。”赵老汉蹲在村口老黄桷树下,吧嗒着旱烟,对围着的众人说,“记得不?三年前淹死的是三个组队旅游的;再往前数,李老四家是一对双胞胎加一个外地小网红,也是三个;这次王老五家的娃儿是第一个,还要有两个。”
这话让所有人后背发凉。
“放你娘的狗臭屁!”桂芳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双手叉腰,“赵老汉,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建国,给老子滚回来吃饭!”
我讪讪地跟着桂芳回家,她一路骂骂咧咧:“这些老不死的,整天神啊鬼的,能把人说死!你也是,三十几岁的人,还信这些?”
我嘟囔道:“宁可信其有嘛……”
“有你个锤子!”桂芳一把拧住我耳朵,“你再跟那些老家伙混在一起嚼舌根,晚上莫想上老子的床!”
我连连求饶,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天气依旧炎热,但去回水沱的人明显少了,就连洗衣服的婆娘们都宁愿多走几里路,去上游水急的地方。
大约过了七八天,村里最漂亮的寡妇刘玉梅出了事。她傍晚去回水沱上游洗衣服,本来那里水浅且急,很安全。但她说洗完衣服起身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声音很熟悉,像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就觉得头晕,脚下一滑就栽进了水里。
“要不是当时李铁柱路过,老子就交代在那里了。”刘玉梅事后心有余悸地对众人说,“落水后,我感觉有东西在扯我的脚,力气大得很,直往深水区拖。幸好李铁柱力气大,硬把我拽了上来。”
大家注意到,刘玉梅的右脚踝上,有个清晰的手印,青紫色的,像是被狠狠抓过。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被救上来后,发现洗衣盆里多了块鹅卵石,上面有暗红色纹路,这次像是个数字“二”。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赵老汉的话似乎应验了,水打棒真的在找替身,而且已经找了第二个。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再没人敢靠近回水沱,连带着嘉陵江其他河段也少有人去。
桂芳嘴上还是硬气,但我也注意到,她洗衣服都改在了家门口,用井水。晚上睡觉时,她会不自觉地靠我近些。
“咋子?怕了?”我逗她。
“怕你个先人板板!”她踢我一脚,“老子是冷!”
但她的声音里,少了往日的底气。
事情在刘玉梅出事后的第四天达到了高潮。那天下着蒙蒙雨,村里傻女春丫突然不见了。春丫二十多岁,脑子不太灵光,但性格乖巧,整天笑嘻嘻的,见人就叫“哥哥”“姐姐”,很得村里人喜爱。
她娘哭喊着说春丫可能是去江边捡漂亮石头了——这是春丫唯一的爱好。虽然恐惧,但村里人不能见死不救,尤其还是春丫这样的可怜人。于是十多个青壮年拿着竹竿、绳子,互相壮着胆,一起前往回水沱。
雨中的回水沱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岸边的杨柳低垂着,像一群吊死鬼。水面异常平静,连条鱼跃起的涟漪都没有。那种寂静让人心悸。
“春丫!春丫!”大家呼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显得格外空洞。
突然,李铁柱指着回水沱中央:“看!那是不是春丫的红头绳?”
顺着他指的方向,众人看到水中央漂着个红色的东西,随着漩涡慢慢打转。
“那个漩涡位置,就是之前泡沫形成人脸的地方。”赵老汉声音发抖。
没人敢下水。最后大家用长竹竿绑上钩子,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红头绳勾过来。果然,是春丫经常扎头的那个红色塑料发圈。
“完了,春丫没了……”有人喃喃道。
就在这时,平静的水面突然冒起一串气泡,接着,一个东西浮了上来——是春丫平时装石头的那个小布包。
布包湿透了,但没沉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李铁柱壮着胆子用竹竿把它拨到岸边,挑起来打开。
里面除了一些普通鹅卵石,还有一块特别的石头,上面有暗红色的纹路,这次清清楚楚是个数字“三”。
人群死一般寂静。水打棒凑齐三个替身了?那春丫已经没了?
“不对啊,”我突然想到,“王老五家娃儿是第一个,刘玉梅是第二个,春丫是第三个,可刘玉梅没死啊!”
赵老汉一愣,猛地拍大腿:“是喽!刘玉梅被救上来了,水打棒还没凑够数!它还要再找一个!”
这话让所有人脊背发凉。也就是说,还会有人死。
回家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恐惧像这蒙蒙细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那晚,桂芳格外安静,做饭时差点打翻油瓶。睡觉时,她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身子微微发抖。
“建国,我害怕。”她终于承认了,声音带着哭腔。
我搂紧她:“莫怕,有我在。”
其实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在婆娘面前不能怂。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起身去屋外的茅房。回来时,我发现桂芳没在床上。正疑惑,听见灶房有动静。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桂芳正站在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却没有喝,而是呆呆地看着水瓢里的水。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得她脸色惨白。
“桂芳?”我推门进去。
她猛地回头,眼神有些空洞,随即恢复正常:“你龟儿吓老子一跳!”
“大半夜不睡觉,搞啥子名堂?”
“口渴,喝口水。”她放下水瓢,推着我回屋,“睡咯睡咯。”
回到床上,我总觉得桂芳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太困了,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桂芳推醒:“建国,你看我脚杆咋个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桂芳撩起裤腿,她的左脚踝上,有个淡淡的青紫色手印!和王老五家娃儿尸体上的很像,但更淡一些。
我一下子全醒了:“咋个弄的?”
“不晓得啊,早上起来就看到了。”桂芳是真的害怕了,声音带着哭腔,“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凉。”
我强装镇定:“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
“撞能撞出个手印子?”桂芳带着哭音,“是不是水打棒盯上老子了?”
我心头一沉,想起赵老汉的话,水打棒如果找替身没成功,会缠上救人的那个,或者……离落水者最近的人。李铁柱救了刘玉梅,而桂芳是离我最近的人。
但也对不上啊,水打棒不去找李铁柱,却来找我和玉梅,难道就因为我去参与了捞尸?
我把担忧告诉桂芳,她顿时慌了:“那咋个办嘛?赵老汉见多识广,要不问问他?”
我赶紧去找赵老汉,他听后眉头紧锁:“怕是水打棒标记上了。这东西记仇,它找的替身被救了,就会缠上其他阳气弱的人。”
“那咋个破?”我急问。
赵老汉叹口气:“难啊。要么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断了它的念想。要么……找人把它送走。”
“找哪个送?”
“我记得我爷爷说过,他年轻时遇到过类似的事,最后是请了个高人,用‘红绳拴石’的方法把水打棒送走了。”赵老汉回忆道,“就是找个阳气旺的人,用红绳绑块石头,在正午时分下水,把石头沉到回水沱中心,算是给水打棒个安身之所,让它别再害人。”
“这能行?”
“说不准,老法子了。”赵老汉摇头,“而且危险得很,下水的人万一被缠上……”
我心事重重地回家,和桂芳商量。桂芳一听就反对:“不行!太危险了!我们搬家!明天就搬!”
“搬哪儿去?这是我们根啊!”我苦笑,“再说,要是它跟去了呢?”
桂芳不说话了,只是哭。
那天,我一直观察桂芳,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她总是下意识地要去水边,要不是我盯着,她可能真就去回水沱了。而且她眼睛里的神采时有时无,有时叫她好几声都没反应。
最邪门的是,她开始无意识地哼一首古老的、调子很奇怪的民歌,那歌我从来没听她唱过,也没听村里人唱过。赵老汉听后脸色大变,说那是几十年前淹死的一个外来媳妇常唱的歌。
不能再等了。
我决定试试赵老汉说的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桂芳被拖走。
第二天就是正午阳气最旺的时候。我准备了一根大红绳,还有一块从山上庙里求来的开光石头。本来我想自己去,但李铁柱听说了,非要一起来。
“刘玉梅是我救的,要缠也是先缠我。”李铁柱拍着胸脯,“再说,我阳气旺,八字硬,小时候算命的就说我是鬼神不近的命。”
我感激地拍拍他肩膀,没多说废话。
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的,但回水沱边依然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水面平静得像块墨绿色的玻璃,连只水蚊子都没有。
我和李铁柱光着膀子,腰间系着红绳,另一头拴在岸边的树上。我手里拿着那块绑着红布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和李铁柱一起下水。
水很凉,刺骨的凉,完全不像是伏天的水温。我们一步步向回水沱中心走去,水慢慢没过大腿、腰部、胸口。
离中心漩涡还有四五米远时,我感觉到水下有暗流在拉扯我的腿。李铁柱也感觉到了,他向我靠拢,我们手挽手,互相支撑。
突然,我左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力量极大,猛地把我往水下拽!我一下子没入水中,呛了口水。
“建国!”李铁柱死死拉住我。
我在水下睁开眼,浑浊的江水中,我看到一张模糊的脸,没有五官,就像我之前在梦里和泡沫中看到的那样。抓住我脚踝的,是一只惨白浮肿的手。
我拼命挣扎,但那只手的力量超乎想象,把我一点点拖向深处。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我开始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李铁柱也潜下水,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杀猪刀,朝着抓住我脚的手就是一刀!
没有声音,但我觉得脚下一松,那股力量消失了。李铁柱趁机把我拉出水面。
“快!扔石头!”他喊道。
我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中绑着红布的石头奋力投向漩涡中心。石头落水,溅起一朵水花,然后沉了下去。
奇怪的是,石头沉下去后,漩涡中心冒起一串气泡,然后水面慢慢恢复了平静,那种刺骨的凉意也渐渐消散。
我们赶紧爬上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我检查脚踝,上面有个清晰的手印,但比桂芳的深得多,已经发黑。
回到家里,桂芳正焦急地等待。看到我回来,她扑上来又哭又骂:“你个砍脑壳的!要是出事了,老子就真改嫁!”
但骂完,她紧紧抱住我,生怕我消失一样。
说来也怪,从那天起,桂芳脚踝上的手印慢慢淡去,她也不再无意识地去水边或哼那首怪歌。村里再没发生过怪事。
一个月后,有人在回水下游发现一具浮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看样子是上游冲下来的。奇怪的是,那尸体右手紧紧攥着一块石头,上面有暗红色的纹路,像是个完整的“三”字。
我们看后确定是春丫的,父老乡亲们把她埋了,村里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气氛。
赵老汉说,那是水打棒找到了真正的替身,走了。
桂芳还是那个桂芳,骂起我来毫不留情,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晚上睡觉,她一定要我搂着;比如去江边,她一定会拉上我一起;比如下雨天,她会莫名地安静许多。
夏去秋来,嘉陵江水位开始下降,回水沱露出了部分滩涂。有天我和桂芳路过,她突然指着水面说:“看,彩虹。”
我望去,雨后初晴,阳光照在水雾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架在回水沱上方,很美。
“看来它走了。”桂芳轻声说。
我搂住她的肩:“走了好,走了好啊。”
我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江风拂面,带着稻花香,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只有我们知道,有些恐惧已经深埋心底,成为夫妻之间特殊的纽带,也让平凡的日子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