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习惯在每晚八点五十五分,端着那杯已经冷掉的茶,站到客厅后窗前。
这个习惯,从他三年前搬进这栋位于“锦华苑”b座13楼的公寓就开始了。他的窗户,正对着的是年代稍显久远的A座。两楼间距不过三十米,足以让他清晰地看到对面大部分窗户内的情景。
他的目光,总会精准地落在A座7楼,左边那户的窗户上。
那户的住户,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独居男人,姓吴,陈飞在小区信箱处见过几次,总是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工装,沉默寡言,眼神有些浑浊呆滞。
吴先生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每晚九点整,他家的客厅灯必定会亮起。三年来,风雨无阻,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
陈飞甚至能脑补出画面:吴先生用那把略显老旧的钥匙打开房门,脱下有些磨损的皮鞋,然后“啪嗒”一声,按下进门右手边的开关。接着,吴先生会走到窗边,拉上那副米色的窗帘,将内部的世界与外界隔绝。
这成了陈飞生活里一个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仪式,一种带有旁观者优越感的确认,确认着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仍在按部就班地运行。
但今晚,不一样了。
墙上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滑过了九点整。A座7楼左边那扇窗户,依旧漆黑一片,与周围洋溢着生活气息的窗户格格不入。
陈飞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九点零五分,窗户依旧黑暗。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细小的藤蔓,开始悄悄缠绕陈飞的心。
太不寻常了。他甚至想过,是不是吴先生家的电路出了问题?或者定时开关坏了?但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压过了这些理性的猜测。
那黑暗,过于浓重,过于……安静了。
“杵在那儿当望夫石呢?”妻子包莉莉敷着面膜从浴室出来,声音闷闷的,“茶都冷透了,还不去加点热水?”
陈飞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窗外:“对面……7楼那家,灯没亮。”
包莉莉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没亮就没亮呗,兴许人家今晚有事,回来晚了呢?或者出差了?你至于这么盯着看吗?”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怎么,对那老吴这么关心?比对自己老婆还上心。”
陈飞皱了皱眉,心底那点不安被妻子的调侃搅得有些烦躁:“你胡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三年了,一天不差,跟上了发条一样。今天这……”
“行了行了,说不定就是巧合。”包莉莉打断他,伸手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澡,一身烟味儿。明天还约了张太太她们打牌,我得早点睡养精蓄锐。”
陈飞被推搡着离开了窗边,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扇黑窗。
他心不在焉地洗了澡,回到客厅时,已经九点半了。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嘉宾们夸张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陈飞完全看不进去,他的注意力始终被眼角余光里那一片缺失的光亮牵引着。
他再次走到窗边。A座楼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不少,夜渐深,那扇7楼的黑窗,在这种渐次的熄灭中,反而愈发凸显出来。
陈飞回到沙发,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打开了相机功能。他调到最大焦距,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晃动、模糊。
他稳住手臂,将对焦点对准了三十米外的那片黑暗。
像素的极限让画面充满噪点,但窗户的轮廓依稀可辨。玻璃反射着更远处高楼零星的灯光。窗户内部,是更深邃的墨色。他调整着角度,试图看清里面是否有什么家具的轮廓,或者仅仅是空无。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手机屏幕放大到极致的模糊画面里,在那片浓黑的背景深处,靠近窗户玻璃的内侧,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动静”。
一个模糊的阴影轮廓,极其短暂地闪现了一下,又迅速融入了黑暗。快得让他以为是长时间聚焦导致的视觉疲劳或错觉。
陈飞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他屏住呼吸,将手机握得更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上的黑暗似乎亘古不变。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刚才只是眼花时——
那个模糊的轮廓,又出现了。
这一次,比刚才稍微清晰了那么一点点。依然很模糊,但大致能看出……是一个类似人形的轮廓。它就站在窗户后面,隔着玻璃,面朝着陈飞这个方向。一动也不动。
更让陈飞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的,是那个轮廓的姿势。它的头部……似乎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方式,歪向一侧肩膀!
陈飞感到喉咙发紧,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吴先生。距离、光线、像素,都构成了巨大的障碍。
但那轮廓所传递出的感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三十米的夜空,击中了他——仿佛那个歪脖子的人影,正透过两层玻璃和夜色,无声地注视着他。
“陈飞!你还有完没完!”包莉莉一丝不挂的从卧室走出来,“几点了?你明天不上班了?跟个变态似的偷窥对面,你恶不恶心啊!赶紧给我滚进来睡觉!”
陈飞猛地放下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张了张嘴,想对妻子说出自己的发现和恐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说我觉得对面黑窗户后面有个歪脖子的人影在看着我们?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我……我就看看。”他干涩地回应道,声音有些沙哑。
“看个屁!再看眼珠子都掉出去了!赶紧的!”包莉莉不耐烦地催促。
陈飞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攫住,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包莉莉拉进了卧室。
躺在床上,陈飞也毫无睡意。
那个歪脖子的人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冰冷的被注视感,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飞的意识因为极度疲惫而开始模糊,即将被睡意吞噬的边缘时——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的声音,猛地从窗外传来!
那声音彻底刺穿了陈飞残存的睡意。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旁边的包莉莉也被这恐怖的声音惊醒,吓得一哆嗦,迷迷糊糊带着哭腔问:“什……什么声音?!打雷了吗?还是……爆炸了?”
陈飞没有回答。他浑身血液都凉了,赤着脚,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几乎是匍匐着移动到卧室的窗边。
他不敢开灯,只是小心翼翼地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将一只眼睛凑近那条缝隙,望向对面A座7楼。
对面楼大部分窗户都已陷入沉睡般的黑暗。七楼那扇窗户,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洞。
但这一次,陈飞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改变了。
那个歪脖子的人影,在他的感知中消失了。
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难以形容的“存在感”。
那扇窗户后面的黑暗,不再是虚无,而仿佛变成了某种活着的实体。它像是在缓慢地呼吸,甚至……膨胀。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和污秽感,如同实质的臭气,隔空弥漫过来。
陈飞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抓住窗帘,指甲深深陷入绒布之中,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在那扇窗户左下角的玻璃内侧,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圆点。
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油漆,又像是……一滴刚刚渗出的血珠。
那红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颜色暗沉、粘稠,绝对是血!陈飞的大脑瞬间做出了判断。
血液沿着垂直的玻璃面向下流淌,拖曳出几条蜿蜒的痕迹。血流的速度在加快,范围在迅速扩大,很快就在窗户玻璃的下半部分,涂抹开一大片不规则的暗红色区域!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飞的头顶。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浅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报警!必须马上报警!
他的大脑发出指令,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僵硬得无法动弹。
紧接着,最让他灵魂颤栗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片被血污覆盖的玻璃后面,在那浓稠如墨的黑暗深处,一张脸,缓缓地浮现出来,最终紧紧地贴在了沾满鲜血的玻璃内侧!
那不是吴先生的脸!
那张脸极度扭曲、变形,五官以一种人类骨骼和肌肉根本无法承受的诡异方式挤压、错位。
眼睛的部位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边缘撕裂,仿佛经历了极致的恐惧。
嘴巴以不可思议的幅度大张着,形成一个充满极致痛苦的尖叫表情!整张脸都糊满了暗红血液,正顺着玻璃内侧缓缓向下滑落,留下新的污迹。
这张恐怖的脸庞,紧紧地挤压在玻璃上,仿佛它的主人正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冲破这层阻隔,又或者,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按在窗上,向外界展示这最终的惨状!
“呃……嗬……”陈飞的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抽气声,他猛地向后退去,“哐当!”一声巨响,撞翻了放在墙角的落地衣帽架。
“啊……!”包莉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尖叫起来,猛地坐起,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陈飞!你搞什么鬼!想吓死我啊!”
温暖的灯光驱散了卧室的黑暗,却驱不散陈飞脸上的惨白和眼中的极致恐惧。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窗外,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破碎的音节:“脸……血……窗……窗户……鬼!有鬼啊!”
包莉莉见他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也猛地一沉。她强压下恐惧,骂骂咧咧地壮着胆子跳下床,走到窗边:“我看你是真的中邪了!大半夜的胡言乱语什么鬼……”
她的话戛然而止。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啊……!!!!”
一声比刚才陈飞弄出的响声还要凄厉的尖叫,从包莉莉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眼泪和鼻涕瞬间糊了满脸,语无伦次地哭喊:“血!窗户上全是血!脸!那张脸!鬼!有鬼啊……!”
陈飞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头柜,抓起电话,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他语无伦次地对着接线的女警嘶吼着:“报警!我报警!死了!对面楼!7楼!血!脸!在窗户上!快!快来人啊……!”
深夜里,警车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了小区的宁静。红蓝闪烁的灯光将A座楼下映照得如同幻境。警戒线迅速拉起,穿着制服的警察和白衣的医护人员的身影在楼内穿梭。
陈飞和包莉莉裹着警察提供的毛毯,相互搀扶着坐在楼下的花坛边缘,两人都面无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包莉莉还在低声啜泣,陈飞则断断续续地向负责询问的警察描述着他们看到的一切。
他自己都知道,那些关于“歪脖子人影”、“流动的黑暗”、“自动蔓延的血迹”和“紧贴玻璃的恐怖鬼脸”的叙述,听起来有多么荒诞不经,像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臆想。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皱着眉头,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信和审视。但当他抬头,看到同事从7楼那个窗口用手电照射时,反馈下来的情况——窗户玻璃上确实有大片疑似血迹的污渍,以及房间里确认有一具死状极其诡异的男性尸体时,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官走了过来,他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示意年轻警员先停下记录。
他看向陈飞和包莉莉,声音低沉:“我是刑侦队的王队长。感谢你们及时报警。初步勘查,死者确实是7楼左手边的业主吴明义。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至于现场的情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确实非常……不寻常。尤其是窗户玻璃上的大量血迹和……死者的位置。你们是第一时间,也是唯一的目击者,能否再仔细回忆一下,你们看到的‘那张脸’,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在听到异响之前,是否还注意到其他任何异常情况?”
陈飞舔了舔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王队长……我们……我们看到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不是人……”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案件的处理结果,最终以一种近乎敷衍的方式草草收场。官方发布的通告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死亡,排除他杀可能性”,细节一概不予透露。但“锦华苑A座707凶宅”的恐怖传闻,却像插上了翅膀,在小区乃至整个片区飞速蔓延开来。
流传的版本光怪陆离:有人说吴明义表面老实,实际上是个隐藏的变态杀手,在家里虐杀无辜者,最终被怨灵索命,死状凄惨;有人说那栋A座以前就建在乱坟岗上,风水极凶,707房间更是阴煞汇聚之地,吴明义不过是又一个被吞噬的牺牲品;还有更玄乎的,说案发当晚,有晚归的邻居看到一个黑影,像没有骨头一样,从707的窗户缝隙里“流”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陈飞和包莉莉在事发后不到一个星期,就仓促地搬了家,几乎是逃离了那个曾经让他们觉得安逸的小区。
那晚看到的景象,成了两人心中无法磨灭的恐怖烙印。包莉莉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夜晚必须开着所有的灯才能入睡,并且坚决要求新家的窗户全部贴上反光膜,拉上厚重的三层窗帘,她再也不敢看向任何一扇窗外的夜色。
陈飞也变得沉默寡言,他对黑暗,尤其是远处楼房里那些漆黑的窗户,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恐惧,再也不敢在夜晚长时间凝视窗外。
他们永远无法知道,那个夜晚,在对面A座707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吴明义为何会以那种超越常人理解的诡异方式死亡?窗户上大量的血迹从何而来?那张紧贴在玻璃上、扭曲变形的恐怖脸孔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歪脖子人影,又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疑问,都没有答案。或许,真相早已被那扇窗户后面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成为了都市怪谈中又一个无解的谜团。
怪谈在暗处滋生,而恐惧的种子,早已深植人心。那扇窗,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人们,在日常的表象之下,可能潜藏着何等无法言说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