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死的那天,他儿子王必良正对着手机屏幕里的女主播流口水,被媳妇李蕾一锅铲拍在后脑勺上,骂了句:“瓜娃子,你老汉断气啦!”
报丧电话是小组长打来的。王大山在自家院坝那棵老槐树下,喝多了酒,一头栽下去,再没起来。
等王必良和李蕾开着那辆破面包车,颠簸了五六个钟头从城里赶回村,王大山的尸身都硬了。
丧事办得潦草。王必良本就不待见这个一辈子没出息、只会喝酒打人的爹,李蕾更是恨不得这老东西早死早超生。
按规矩,要停灵三天,请道士做法事,但两人一合计,浪费那钱干啥?第二天就急匆匆找了几个本家远亲,挖坑埋了。
埋完人,王必良觉得一身轻,对着那簇新黄土坟包啐了一口:“老子总算解脱了!”李蕾也长舒一口气,这背时的老鬼,活着讨人嫌,死了总算清净。
他们盘算着,把这老屋收拾收拾,看能不能租出去,或者干脆卖了,换点钱回城里继续逍遥。
头七那天,按本地老规矩,得“脱孝”。其实就是个形式,把披麻戴孝的那些玩意儿,
在坟前烧掉,表示丧期结束,生活回归正常。王必良和李蕾哪懂这些老礼,还是小组长看不过眼,提点了一句:“必良,好歹是你老汉,头七‘脱孝’不能省,不然不吉利。”
王必良嘴上应着,心里骂骂咧咧。李蕾更是翻白眼:“死都死了,屁事多!”但怕被人戳脊梁骨,两人还是磨磨蹭蹭,在天擦黑时,拎着个装着孝服孝布的竹篮子,去了村后山的坟地。
坟地在一片松树林里,风一吹,松涛阵阵,像好多人低声哭。太阳刚落山,天边还有一丝惨白的光,林子里面已经黑黢黢的。新坟的土腥气混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有点呛鼻子。
“搞快点儿,烧完回去,老子饿球死了!”王必良催促着,把篮子里的东西抖出来,划了根火柴点燃。李蕾在一旁抱着胳膊,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除了晃动的树影,啥也没有。
“你个瓜屄婆娘,怕个锤子!”王必良看她那怂样,嘲笑了一句,但自己也觉得这地方阴森得过分,加快了动作。火苗窜起来,舔舐着白色的麻布,发出焦糊味。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卷起地上没烧透的纸钱灰,打着旋往他们身上扑。李蕾“哎呀”叫了一声,赶紧躲。王必良也被迷了眼,骂了句脏话。
风过后,火熄了,孝服只烧了一小半,黑乎乎地蜷缩在那里。
“日他先人板板,啥子鬼风哦!”王必良悻悻地又去掏火柴,却发现火柴盒空了。“妈的,倒霉催的!算了算了,烧成这样也差不多了,走走走!”
李蕾心里直打鼓,总觉得不对劲,但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也不敢多待,跟着王必良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
怪事,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先是睡觉。老屋就两间卧房,王大山原来那间,他们嫌晦气,没敢睡,就睡在王必良以前那间。
以前偶尔回乡下,两人挤在那破床上,王必良少不了要动手动脚,李蕾半推半就,骂他“砍脑壳的”、“憋不住的骚牯牛”,倒也热闹。
可那天晚上,王必良刚摸过去,李蕾就猛地一抖,推开他:“爬开!老子心头慌得很!”
王必良自己也觉得没劲,好像暗处有双眼睛盯着,凉飕飕的。他骂了句“瓜婆娘,事多”,翻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
后半夜,迷迷糊糊间,他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黑影幢幢的,看身形,像极了他死鬼老爹。他吓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又啥都没有。只有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李蕾,你刚看到啥没?”他推醒媳妇。
李蕾睡眠朦胧,没好气:“看到你个鬼!再不睡觉老子阉了你!”
接下来几天,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尤其是在屋里,总觉得有个影子在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回头仔细看,却又空空如也。
晚上睡觉,不是觉得床边有人,就是听到屋里有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就像……就像王大山生前喝醉了酒,拖着腿在屋里晃荡的声音。
王必良开始烦躁,动不动就骂娘。李蕾则变得疑神疑鬼,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两人商量,肯定是心理作用,自己吓自己。
“肯定是你个龟儿子亏心事做多了!”李蕾骂王必良。
“放你娘的屁!你个婆娘少嚼舌根!”王必良回骂,但底气不足。
他想起埋他爹时,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舍得买,用的是最便宜的薄皮匣子;想起“脱孝”没烧利索的孝服;想起他爹断气那天,他还在看美女直播……
又过了两天,更邪门的事儿来了。
那天中午,两人在灶房吃面。李蕾给王必良盛了满满一大碗,自己端着个小点的碗刚坐下,就听见“啪嗒”一声。
她低头一看,自己碗里干干净净,王必良碗沿上,却莫名其妙多了几根咸菜,湿漉漉的,像是被人夹过来的。
“你搞啥子名堂?”王必良也注意到了。
李蕾莫名其妙:“啥子搞啥子?”
“这咸菜!你夹到我碗沿上做啥子?”
“老子啥时候给你夹了?神经病!”李蕾觉得晦气,“你自己手抖了吧!”她看着那几根咸菜,心里发毛。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根本没夹咸菜。
晚上,王必良坐在堂屋门槛上抽烟。抽完烟,他把烟屁股随手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刚抬起脚,那明明已经熄灭的烟头,却自己立了起来,烟蒂那头朝着他,微微晃动,就像……就像有人用手指夹着,递到他面前一样。
王必良头皮一炸,跳起来一脚把烟头踢飞,冲进屋里,脸色煞白。
“李……李蕾,有……有点不对头……”
“又咋子了嘛?”李蕾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城。
王必良结结巴巴说了烟头的事。李蕾听完,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脸也白了。
“必良……我……我昨天晾衣服,收的时候,发现……发现那件蓝布衫子,肩膀那里……湿了一块,像是……像是被眼泪泡过……”她声音发抖,“我以为是露水,可别的衣服都是干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这不是心理作用!屋里,真的多了点“东西”!
他们想起小组长的话——“脱孝要脱干净,不然死者牵挂,不安生。”
难道是因为那没烧完的孝服?
王必良一股邪火冲上头:“狗日的老东西!死了还不安生!吓老子?老子明天就去找人收拾你!”
李蕾稍微冷静点:“你找哪个?找道士?不得花钱啊?再说,传出去丢死个人!”
“那咋办?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必良吼道。
这一夜,两人都没合眼。灯开着,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屋外任何一丝动静。他们只求老宅快点有买家,好尽快逃离这里。
后半夜,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格外清晰,从堂屋走到灶房,又从灶房踱回堂屋,来回不停。还夹杂着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跟王大山一模一样。
天快亮时,声音才消失。
王必良眼圈发黑,咬牙切齿:“肯定是‘脱孝’没弄好!老子今天再去坟上烧一次!”
他翻箱倒柜,又找了点白布,勉强凑了点象征孝服的东西。
下午,他硬着头皮,一个人又去了坟地。这次,他带足了火柴和纸钱,战战兢兢地把东西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小心地用土埋好,嘴里念念有词:“爹啊爹,你安生走吧,莫吓我们了,逢年过节我们多给你烧纸……”
回到家,他感觉轻松了不少,对李蕾说:“这下应该没事了。”
然而,到了晚上,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仅没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而且,屋里开始出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酒味,劣质的散装白酒味,王大山生前最爱喝的那种。
“咋……咋个还有?”王必良快崩溃了。
李蕾突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说:“必良,你记不记得……‘脱孝’除了烧东西,还有啥规矩没?”
王必良一愣。他隐约想起,好像听老人说过,“脱孝”不只是烧掉孝服,好像……好像孝子还要在坟前说点什么,表示丧事已毕,恩怨两清,让亡魂无牵无挂地去。他们那天,只顾着烧东西,屁都没放一个。
“日哦!”王必良一拍大腿,“难道……还要说点啥?”
“说啥?”李蕾问。
“我咋晓得说啥?大概就是……让他放心走,莫惦记之类的吧?”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那死鬼老汉,不是因为孝服没烧干净闹,而是……还有啥子牵挂或者不甘心?
“他是不是……嫌我们埋他埋得太潦草了?”李蕾猜测。
“还是嫌我们没哭丧?”王必良皱眉。
“或者……是嫌你没给他磕头?”
越猜越怕。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纠缠,比真刀真枪干一架还折磨人。
又熬过一夜,两人都憔悴得脱了形。王必良决定,再去坟上一次,把能想到的话都说一遍。
第二天傍晚,王必良提了瓶酒,又来到坟前。
他摆上酒,点燃香,对着坟包,憋了半天,开始磕磕巴巴地说:“爹……爹啊,你……你走了,就安心走吧。
以前是儿子不对,对你不好……你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辈计较……你这房子,我们……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照看着,你放心……”
他说得语无伦次,自己都觉得假。但那坟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松树的声音。他以为奏效了,稍微安心点,把酒洒在坟前,赶紧下山。
回到家,李蕾期待地问:“咋样?”
“说了,应该……没问题了吧。”
晚上,两人早早躺下,屏息凝神地听着。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那脚步声,那咳嗽声,那酒味,好像真的消失了。
“看来……真是要说明白才行。”李蕾松了口气。
王必良也放松下来,几天没睡好,困意袭来。他习惯性地把手搭到李蕾大奶上。这次,李蕾没推开他,反而转过身,低声笑骂:“死鬼,憋不住了?”
就在两人干到一半时,堂屋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凳子被狠狠踹倒的声音!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分开。
紧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
那是一种极不自然的寂静,连窗外的虫鸣都消失了。
王必良浑身汗毛倒竖,抖着嗓子朝外面喊了一声:“哪……哪个?”
没有回应。
他鼓起勇气,摸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堂屋里黑漆漆的,借着月光,只见一把白天坐的竹椅,翻倒在地上。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但王必良却僵在了门口,瞳孔猛地收缩。
他闻到,空气中,那劣质白酒的味道,浓得刺鼻!而且,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一股……土腥味和新坟特有的阴冷气息。
李蕾也跟了过来,缩在他身后,吓得直哆嗦:“怎……怎么了?”
王必良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翻倒的竹椅旁边。
那里,泥土地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不完整的印子,不像脚印,也不像任何动物留下的,形状怪异,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他不敢再看,猛地关上门,用后背死死抵住,大口喘气。
“他……他没走……”王必良声音发颤,“他不是要我们说好听的……他……他是不准我们……不准我们在他刚死的老宅里……搞这个……”
李蕾也瞬间明白了。“脱孝”前后七天,忌房事!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他们光想着烧东西、说好话,却把这最要紧、最本质、最要命的一条禁忌,忘得一干二净!
王大山活着时就古板要面子,死了,变成鬼,也见不得儿子媳妇在自己尸骨未寒、刚脱孝没几天时候,在他的屋檐下行夫妻之事!之前的种种迹象,是警告。
而刚才,是他们又犯了色忌,引来了更强烈的反应。
这一晚,夫妻俩紧紧裹着被子,缩在床角,一动不敢动。堂屋那边再没声响,但那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仿佛凝固了整个屋子。
天终于亮了。
王必良和李蕾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冲出老屋,跳上面包车,发动了就往城里跑。什么东西都没敢收拾,哪还管卖老宅的事。
老屋就这么锁上了,再没人敢回去住,也没人敢要。村里人隐约知道他家闹鬼,但具体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
只有些老人私下嘀咕,说王大山死得不安生,王必良夫妻“脱孝”没弄干净,犯了忌讳,被缠上了。
后来,有胆大的闲汉晚上路过那片坟地,说看见王大山坟前,有时候会有个黑影蹲着,像在喝酒,又像在叹气。但没人敢凑近看。
关于“脱孝”的禁忌,在村里又悄悄流传开来,老人们告诫小辈,规矩就是规矩,省了步骤,惹上的麻烦,比省下的钱,要命得多。
而那把在堂屋中央翻倒的竹椅,直到很久以后,被进去查看的小组长扶起来时,才发现,椅子腿旁边的泥地上,那个模糊诡异的印子。
山村的夜晚,依旧静谧,只是关于后山老屋和那片松林坟地的怪谈,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