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李军把三轮摩托停在路边,叼着烟,眯眼盯着前方。凌晨四点,山雾浓得像泼了的牛奶,把这条回村的盘山路裹得严严实实。
车灯勉强穿透一小片雾气,光柱里,那顶轿子就杵在路中间,红得扎眼。
“日他妈哟,啥子东西?”李军嘟囔,吐掉烟头。这年头,谁还用花轿?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山腰上。
副驾上的老婆王秀芹醒了,揉着眼:“咋停了?到家了?”她顺着李军的目光看去,声音戛然而止,睡意全无。“……轿子?”
那是一款老到只在博物馆或怀旧电影里才见过的迎亲花轿,木质轿身,大红色绸缎覆盖,绣着繁复的金线龙凤图案,轿顶四角翘起,挂着褪色的红穗。
而且新得不像话,红绸一点灰不沾,金线在车灯反射下闪着幽光。它就静静停在路中央。
“哪个脑壳有包,把这东西丢路中间?”李军按了下喇叭。刺耳声响被浓雾吸走,没激起半点回音。轿子纹丝不动。
“怪吓人的,”秀芹缩缩脖子,“绕过去嘛。”
“绕个锤子!”李军指指路边,“这边是崖,你让我飞过去?”路一侧是陡峭山壁,另一侧是黑黢黢的深谷。
“那咋办?倒车?”
“倒回去?快到村口了,倒回去得绕多远你晓得咯?”李军烦躁地抓抓头发,“下去看看,哪个龟儿子搞的恶作剧。”
“莫去!”秀芹一把拉住他,“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突然多个花轿,你瓜娃子不怕哟?”
“怕个逑!肯定是村里哪个吃饱了撑的,或者拍电影的落下的道具。”李军嘴上硬,心里也发毛。他再次按响喇叭,长按。声音闷闷的,传不远。山谷一片死寂,连平时吵死人的虫鸣都听不见。
僵持了十分钟,轿子毫无动静。李军骂了句脏话,掏出手机:“没信号!这破地方!”
“我就说邪门……”秀芹声音发颤。
“总不能在这坐到天亮!”李军性子躁,深吸口气,推开车门,“老子就不信邪!”
山风裹着湿冷雾气扑来,他打个寒颤。秀芹赶紧锁好车门,透过挡风玻璃紧张地望着。
李军走近花轿,手电光上下扫射。轿子崭新得离谱,木头纹理清晰,红绸顺滑,连轿杆都光滑如镜。
他伸手摸了摸轿身,冰凉刺骨,不像木头,倒像摸着块寒铁。他试着推了推,轿子沉重异常,纹丝不动。
“喂!有人没得?”他喊。声音被雾压着,传不开。
他绕到轿子正面,帘子也是大红绸缎,绣着鸳鸯戏水,密不透风地垂着。他犹豫一下,用砍山鸡的劲儿,猛地掀开轿帘——
空的。轿厢里铺着同样崭新的红垫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陈旧胭脂的香气飘出,很快散在雾里。
李军松口气,又莫名有点失望。“妈的,空的!”他冲摩托车方向喊。
秀芹隔窗喊:“空的就挪开嘛!”
“挪不动,死沉!”李军踢了轿杆一脚,脚趾生疼。“日哦,啥子木头这么重?”
他回到车边,秀芹开窗:“咋说?”
“鬼都没得一个,重得跟铁坨坨一样。”李军发动摩托,“我慢慢顶一下试试,看能不能撞开点空档。”
“你疯啦!撞坏了赔不起!”
“赔个屁!这玩意来路不明!”李军挂上低速挡,三轮摩托缓缓前顶。保险杠轻轻触到轿杆。
就在接触瞬间,车灯“啪”地灭了。引擎也没声了。周围瞬间陷入浓雾包裹的死寂和黑暗。
“搞啥子?!”李军惊得猛拧钥匙,一点反应都没有。仪表盘全黑。
“车咋了?”秀芹慌了。
“我咋晓得!”李军拍打方向盘,“邪门了!刚碰到那轿子就熄火!”
夫妻俩在黑暗里面面相觑,只有粗重呼吸声。雾更浓了,几乎贴到车窗上。那顶红轿子静静立在雾中,轮廓模糊,红得愈发诡异。
“军子……我……我们下车走回去吧……”秀芹带着哭腔,“不远了……”
“走?这雾大的,掉下去咋办?”李军心里也毛,但强装镇定,“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
时间流逝变得模糊。黑暗中,只有那顶红轿子像个沉默的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车灯突然自己亮了,引擎也低沉地轰鸣起来。
两人都吓一跳。
“日……真他妈活见鬼。”李军试着挂挡,车子正常了。他不敢再撞,慢慢倒车,想找宽点的地方掉头。雾太浓,倒车镜一片模糊。
“军子!”秀芹突然尖叫,指前面。
车灯照射下,那顶红轿子,不知怎么,无声无息地往前移动了十几米,依旧稳稳堵在路正前方。它根本没被撞过,崭新如初。
李军头皮炸开,一脚刹车。轿子仿佛会自己移动。
“它……它自己会走!”秀芹抖得像筛糠。
李军额头冒出冷汗。他再次倒车,然后猛地加速前冲,想靠速度硬冲过去。可每次靠近轿子,车子就瞬间熄火,灯灭。
等他们惊魂稍定,轿子又出现在前方更远处,像在引着他们往山里走。
“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秀芹声音发颤。
“莫乱说!”李军心里也没底。他试了几次,结果一样。轿子似乎“不允许”他们后退或转向,只“允许”他们跟着它移动的方向前进。而那条路,确实是回村的方向,只是感觉越来越陌生。
“咋办嘛……”秀芹哭了。
李军看着那顶红得瘆人的轿子,一咬牙:“跟着它走!老子看它能搞出啥子名堂!”
他们不再尝试冲撞或后退,只保持几十米距离,慢慢跟着轿子。
轿子以一种绝对平稳的方式在浓雾中向前“滑”行,始终领先。三轮摩托的引擎声成了死寂中唯一噪音,但也被雾压得沉闷。
路边的景色开始不对劲。熟悉的转弯不见了,路边偶尔出现的农家灯火也消失了。只有浓雾、山林的黑影,以及前方那抹引导性的、不祥的红色。
“军子,这……好像不是回村的路了……”秀芹看着窗外,恐惧地说。
李军也发现了。路变窄了,坑洼多了,像多年失修的机耕道。两边树木形状也越来越怪异,张牙舞爪。
“导航完全没信号了。”他晃晃手机。
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只有那顶红轿子坚定不移地领着路。
终于,轿子停了。停在一片陌生的林间空地上。空地上有口被石板半盖着的古井,井口缠着枯藤。轿子就停在井边。
摩托也跟着停下。夫妻俩屏住呼吸,看着。
轿帘,无风自动,轻轻晃了晃。然后,一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从帘子下伸了出来,轻轻踩在地上。鞋尖小巧,绣着精细的花样,鲜红如血。
接着,一个身影缓缓探出轿子。是个女人,穿着全套旧式新娘嫁衣,大红喜服,头上盖着红盖头,遮住了脸。她身段窈窕,但动作僵硬,像个提线木偶。
新娘子下轿后,并没看他们,而是僵直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口古井。
她走到井边,停下,背对他们,面朝井口,一动不动站着。红盖头垂着,喜服在浓雾中红得惊心。
空地上的雾气似乎淡了些,能看清井口粗糙的石块和湿滑的青苔。
“她……她要干啥子?”秀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军也浑身发冷,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新娘子就那样站着,像在等待什么。几分钟后,她开始做出极其诡异的动作——她微微侧身,抬起一只手,轻轻招了招,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死气。
一下,两下,三下……像是在对井里招手,又像是……在召唤什么。
然后,她停下动作,恢复静止。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那个招手的动作。循环往复。
没有声音,没有言语,只有那个红衣新娘在荒弃古井边,一遍遍做着僵硬诡异的招手动作。浓雾环绕,寂静无声。
“她在喊井里的东西……”秀芹牙齿打颤。
李军猛吸一口凉气,想起村里老一辈说过的一个传闻:关于几十年前,村里一个姑娘,在迎亲路上经过这口井时,偷偷跳进自杀了。
井口太窄,根本没法救,迎亲队伍只在井边捡到一只掉落的绣花鞋。姑娘的尸体后来都没捞上来。据说,那姑娘死时,身上就穿着大红嫁衣。
难道……
就在这时,那新娘子招手的动作停了。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红盖头依旧低垂,遮住面容,正面朝向几十米外的三轮摩托。
夫妻俩心脏骤停。
新娘子抬起手,这次,不是对着井,而是直直地,指向了他们。手指纤细苍白,在红衣衬托下,白得瘆人。
被指着的瞬间,李军和秀芹如坠冰窟,血液都冻僵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攫住他们。
下一秒,车灯再次熄灭,引擎熄火。
黑暗和死寂重新降临。
等灯再次亮起,引擎恢复,空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红轿子,新娘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口古井还在原地,井口的枯藤微微晃动。
雾气开始迅速变淡。天边露出鱼肚白。
路,变回了他们熟悉的回村路。不远处,就是离村十里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李军猛踩油门,三轮摩托咆哮着冲回村里。到家时,天已微亮。两人脸色惨白,魂不守舍。
之后几天,他们大病一场。病好后,跟村里人说起这邪门事。老人听后,抽着旱烟,沉默半天,才说:“那是井里那位……嫌孤单了,想找个替身哟……你们运气好,没应她的招。要是当时下了车,走过去……”
李军和秀芹后怕不已,再也不敢半夜走那条路。
关于那顶诡异花轿和井边招手的新娘,成了当地又一个口耳相传的乡村怪谈。没人能解释那晚的一切,只知道,深山里,有些东西,最好别在错误的时间遇上。
而那口古井,至今还在老地方。有人说,月圆之夜,还能看到井边有抹模糊的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