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有个山坳坳头的老村子,叫桂花坪。说是桂花坪,其实莫得几棵桂花树,倒是四面环山,山高林密,一年到头多半时间雾气沉沉的。村子穷,年轻人像惊了的麻雀,扑棱棱全飞城里去了,留下的多是些扯着太阳过日子的老骨头。
村东头还有一户年轻人,张旺林和他婆娘刘丽梅。张旺林不是真想留,是爹妈死得早,留下几面坡的果木林,舍不得撂荒。刘丽梅是山那边嫁过来的,泼辣,胸大屁股也大,一张嘴骂起人来,树上的麻雀都要吓飞。两人过日子,锅铲碰锅沿,叮当响是常事。
这天擦黑,张旺林从坡上看完李子林回来,脸垮得像个蔫茄子。进门就把锄头往墙角一掼,哐当一声。
“背时砍脑壳的!又让野物糟蹋了一片!”他吐口唾沫,喉咙管发干,“老子辛辛苦苦种下,全给狗日的野猪拱了!这日子过个锤子!”
刘丽梅正撅着屁股在灶门前添柴火,屋里漫着腊猪油的焦香。她头也不抬,回骂过去:“你吼个铲铲!有气找野猪发去,在屋头充啥子大爷?老子饭都快煮好了,你狗日的进门就触霉头!”
张旺林脱了沾泥的胶鞋,一屁股瘫在条凳上,摸出叶子烟来卷。烟雾缭绕,把他愁苦的脸罩得模糊不清。“丽梅,”他声音低了些,“你说...今年这邪门事儿,是不是又到时候了?”
刘丽梅添柴的手停了一下。她晓得男人说的是啥。
桂花坪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规矩——祭山神。
不是年年祭,也莫得个准日子。啥时候祭?就是村里接连出怪事的时候。比如,谁家牲口一夜之间全病恹恹的,比如,后山的果树好端端地大片枯死,再比如,张旺林家这样,野物突然发了疯似的下山祸害庄稼。老辈子就会叼着烟杆,眯缝起眼说:“怕是要祭一下山神爷喽。”
这祭山神,邪门得很。不杀猪不宰羊,更不用童男童女。祭品,是“寂静”。
规矩是这样的:选出一个人,通常是最触霉头、最时运不济的那家出个人,在月圆那天夜里,独自爬上村后那座叫老鹰岩的山头。山上有个小窝棚,这人得在里面住一宿。从日头落山到第二天鸡叫,整个村子,连同四周的山林,不能有一丁点人为的声响。不能有狗叫,不能有娃儿哭,连咳嗽都得闷被窝里。家家户户早早熄灯,像死了一样安静。让山神爷和他选中的“仆人”,安安静静地待一宿。
据说,这一夜过后,村里的怪事就会慢慢消停。但去祭山神的人,回来多半会小病一场,像是伤风感冒,一两天后康复。
“放你妈的屁!”刘丽梅把洗锅水泼得哗啦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祭啥子山神?都是那些老龟儿子编出来吓人的!你狗日的是不是想躲懒,找个由头?”
张旺林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老子躲懒?老子躲懒屋头哪个养?你去村头打听一下,哪家李子林像老子家那样遭得惨?王老六家的就在旁边,屁事莫得!这不是邪门是啥子?”
他凑近婆娘,压低声音:“你莫说,我今天在坡上,看到一样东西。”
“啥子?”
“一团‘鬼打藤’。”张旺林的声音有点抖。
“鬼打藤”是当地的叫法,是一种老山里的藤子,韧性极强,长得歪歪扭扭。平时不稀奇,但张旺林说的“一团”,是指那种自然生长、互相缠绕,最后形成一个恰好能套进一个人脑袋的圆环的藤圈。老辈人说,这是山神爷在做记号,看上谁了。
刘丽梅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还是硬:“藤藤草草,长得怪点有啥子稀奇?你莫自己吓自己,老子胆水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不是吓你,”张旺林抹把脸,“回来路上,遇到村西头的陈太公了。他拄着拐棍,站在路口直勾勾地看我,说‘旺林啊,山神爷要清静,你娃今年运气背,怕是跑不脱咯’。”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灶洞里柴火的噼啪声。腊肉的香味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安。
祭山神的事,像一张湿牛皮,紧紧裹住了这个小小的家。接下来几天,村里怪事更多了。先是李家的花母鸡不下蛋了,接着赵家养的两条大黑狗,莫名其妙瘦了一圈,见人就龇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终于,村里几个胡子花白的老辈子,敲响了张旺林家的门。
话没说透,但意思明白:旺林啊,为了大家,你就辛苦一趟吧。
月圆夜转眼就到。
那天下午,村子静得可怕。家家户户早早收了工,关紧门窗。娃娃被大人死死看着,狗都被拴进地窖或者用绳子紧紧扎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张旺林坐在堂屋,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刘丽梅破天荒地没骂人,里里外外地忙,给他收拾东西:一壶冷开水,几个煮红薯,一只烧鸡,一包叶子烟,还有一柄磨得雪亮的柴刀——这是壮胆用的,按规矩不许带,刘丽梅却硬塞进包袱里。
“龟儿子,给你壮胆...莫真个砍到山神爷了。”她声音有点哑。
张旺林抬头看她,婆娘眼圈有点红。他心头一热,伸手在她滚圆的屁股上揉搓:“哭个铲铲!老子去睡一觉明天就回来了!你给老子把被窝焐热乎点。”
刘丽梅打开他的手,骂了句“砍脑壳的”,却把他的手握了一下,又飞快松开。
日头一落山,张旺林就起身了。他背上包袱,深吸一口气,走出院子,融进渐渐浓重的暮色里。通往老鹰岩的山路,像一条僵死的灰蛇,蜿蜒进密林深处。
刘丽梅闩好门,坐在堂屋,盯着那盏昏黄的电灯。时间像凝固的猪油,过得极慢。
张旺林这边,路越走越窄,林子越走越密。月光透过交错的树枝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平时走惯的山路,今夜显得格外陌生。两边的怪石和歪脖子树,在阴影里张牙舞爪。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响。
他不敢回头。老辈子说,祭山神的路上,千万不能回头,回头就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终于爬到了老鹰岩顶。看到了低矮的窝棚,不知是哪辈子人搭的,歪歪斜斜,像个坟包。张旺林钻进去,一股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拿出柴刀,紧紧握在手里,靠在门口,盯着外面。
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像个惨白的脸盘,冷冷地照着寂静的山林。四下里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都停了。树木和石头像被施了定身法,凝固在一种死寂里。这种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屏住呼吸,潜伏在黑暗里窥伺。
张旺林浑身汗毛倒竖。他总觉得,在那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明显的动作,而是某种...流淌的、缓慢的变化。好像整座山活了过来,正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地蠕动、呼吸。
他使劲眨眨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移到了中天。
突然,张旺林觉得窝棚好像动了一下。不是摇晃,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很轻,但窝棚的树枝墙壁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
他握紧柴刀,心脏跳到嗓子眼。是风?不对,外面树叶都没动。
紧接着,他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很多只小脚在棚顶上跑过,又像是藤蔓在缓慢地生长、缠绕。
他猛地抬头,窝棚顶也是用树枝和茅草搭的,缝隙里透进惨白的月光。他看到...月光被遮住了一小块,然后又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外面一点点覆盖上来。
声音更响了,从四面八方传来。包围了这个小小的窝棚。
张旺林吓得魂飞魄散,他想起了那个“鬼打藤”的圈。难道...难道是满山的藤蔓都活了过来,要来缠死他?
他几乎要挥刀乱砍,却想起规矩:不能出声,不能弄出大动静。惊扰了山神,全村都要遭殃。
他死死咬住牙关,浑身被冷汗浸透。那种被无形之物包裹、渗透的感觉越来越强。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有冰冷的、滑腻的触须,正透过窝棚的缝隙,慢慢地伸进来,要抚摸他的脸。
他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柴刀掉在地上也不敢捡。恐惧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山下的村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尖锐的猫叫!是发情野猫的嘶吼,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窝棚外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覆盖在棚顶的阴影,也好像潮水般退去。
张旺林猛地抬头,大口喘气。月光重新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四周恢复了那种极致的、诡异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后半夜,他几乎没合眼,瞪着眼睛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鸡叫头遍,张旺林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冲到自家院门口,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刘丽梅一夜没睡,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男人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个砍脑壳的,咋个成这副鬼样子了?”
张旺林一把抱住婆娘,浑身还在抖。他语无伦次地说了昨晚的经历,特别是那诡异的窸窣声和最后那声救命的猫叫。
刘丽梅听完,脸色也变得古怪。她扶着男人进屋,给他倒了碗热水,才犹豫着开口:“旺林...有件事...昨晚,村头陈太公家那只养了十几年的大狸花猫...死了。”
“咋死的?”
“不晓得咋死的。”刘丽梅声音发颤,“今天一早,陈太公起来发现的,就死在院坝中间,身上一点伤都莫得,就是...浑身骨头好像都软了,像坨棉花。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啥子东西活活吓死的。而且……而且还坏了规律,他家只把狗藏入地窖,却忘记猫了……”
张旺林端着碗的手一抖,热水洒了一身。
但预想的遭殃没来,反倒祭山神过后,村里的怪事果然慢慢少了。张旺林家的李子林,野猪也不来拱了。但张旺林却像变了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了,而且更勤快地往山里跑,但不再是单纯为了果树,有时就是去坐坐,摸摸那些粗糙的树皮,看看缠绕的老藤。似乎敬畏某种东西。
刘丽梅骂他也少了,夜里有时会感觉到男人在睡梦中浑身紧绷,像是抵御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这年秋天,果子意外地丰硕,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张旺林和刘丽梅忙着采摘,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山还是那座山,静静地卧在那里,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在雾气升腾的清晨,无声地注视着山坳里的小村和它的子民。它给予,它也索取,用一种凡人无法窥透的方式,维持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平衡。而那夜老鹰岩上的极致寂静与无形恐怖,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张旺林的生命里,也刻进了他们往后看似寻常的乡村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