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河村,热得连狗都懒得叫唤。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头顶,把土路晒得发白,两旁的玉米叶子卷着边,蔫头耷脑。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倒是有些阴凉,几个老汉坐在石墩上,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明天是王国云出殡的日子。”头发花白的李老汉叹了口气,“这天气,抬棺的可要受罪了。”
“受罪?”旁边的赵老汉眯着眼,压低了声音,“我看未必能顺利出殡。你们听说了没?今早刘半仙去了王国云家,脸色难看得很,说是这几日不宜出殡,有冲煞。”
“扯淡!”蹲在一旁抽旱烟的张老头啐了一口,“刘半仙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不就是嫌王国云家给的红包薄了吗?”
李老汉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着扇子,目光投向远处蜿蜒的山路。
山路尽头,王国云家的院子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棺材停在堂屋正中,四周摆着几个花圈,纸糊的金童玉女面无表情地立在两侧。王国云的儿子王思聪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刘半仙说了,明天不能出殡。”王思聪的媳妇秀珠挺着微隆的肚子,站在他身后,手不自觉地护在小腹上,“他说这几日蛇王娶亲,路上不干净。”
“放他娘的屁!”王思聪猛地站起来,把烟头摔在地上,“爹的棺材都停五天了!再停下去,尸体都臭了!你闻闻这院子,要不是撒了石灰,早就待不住人了!”
秀珠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你小点声!爹的灵前,别说不干不净的话。”她环顾四周,总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刘半仙说二十年前李家出殡遇上蛇挡道,结果棺材落地,不出半年,李家就败了,儿子也掉河里淹死了。”
“那是巧合!”王思聪嘴上强硬,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他瞥了一眼棺材,心里发毛。清河村自古就有传说,蛇挡出殡路,不是大凶就是大怨。老一辈人信这个,年轻人虽然嘴上说不信,可真遇上了,谁也不敢冒险。
“我看还是再停三天。”秀珠靠近丈夫,手搭在他胳膊上,“等蛇王娶亲的日子过了再出殡。刘半仙说了,只要避过这几天,咱家还能因祸得福,我肚子里这个准是儿子。”
王思聪感受着媳妇温热的手掌,心里的烦躁稍减。他三十有五,秀珠才二十八,这胎是他们盼了多年的孩子。他伸手摸了摸秀珠的肚子,叹了口气:“可坟坑都挖好了,抬棺的人也请了,酒席也备下了,明天不来,这些人情往后怎么还?”
“总比惹上祸事强。”秀珠见丈夫动摇,连忙加把劲,“我今晚多做几个菜,你去跟抬棺的说声,赔个不是,多塞包烟,都是本家亲戚,能理解。”
王思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棺材上。王国云是突发脑溢血死的,没受什么罪,算是喜丧。可这停灵期间,怪事却一桩接一桩。先是守灵那晚,蜡烛无故熄灭三次;再是前天夜里,院里的狗突然狂吠不止,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龇牙咧嘴;昨天清晨,秀珠还在院门口发现一摊蛇蜕,完整得吓人。
这些事王思聪没敢对外说,怕引起恐慌。此刻看着媳妇担忧的脸,他心里也打起了鼓。
“成,就听你一回。”王思聪最终妥协了,“我去跟大伯说声,让他明天一早去通知亲友出殡改期。”
秀珠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笑意:“那我做饭去,给你炒个青椒腊肉,晚上好好犒劳犒劳你。”
王思聪勉强笑了笑,在媳妇屁股上捏了一把:“怀着孕还不安分?”
“去你的!”秀珠嗔怪地拍开他的手,脸上却泛起红晕,“爹看着呢,没大没小。”
夫妻俩的打闹冲淡了灵堂的凝重气氛,但当王思聪独自走出院子,面对通往村中心的那条土路时,不安又浮上心头。
土路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像一条巨大的蛇蜕。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思聪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思聪!思聪!不好了!”是大伯王老大的声音。
王思聪一个激灵坐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跑。打开门,王老大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手指着后山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咋了大伯?慢慢说。”王思聪心里一沉。
“蛇...路上全是蛇!”王老大喘着粗气,“通往坟地的路上,全是蛇!把路堵死了!”
王思聪脑袋嗡的一声,拔腿就往村后跑。秀珠闻声出来,见状也跟了上去。
村后通往坟地的山路两旁已经围了不少早起的村民,个个面色惊恐,对着路上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王思聪挤进人群,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狭窄的土路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蛇。青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交织在一起,缓缓蠕动,形成一张活的地毯。这些蛇并不攻击人,也不逃离,只是静静地盘踞在路上,仿佛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蛇群中央,盘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白蛇,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王家的方向。
“蛇王娶亲...”人群中不知谁喃喃了一句,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王思聪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秀珠赶上来扶住他,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惨白。
“怎么办?”她颤抖着问。
王思聪强自镇定,对围观的村民喊道:“劳烦各位,谁去请刘半仙来!”
不一会儿,刘半仙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来。他七十有余,干瘦得像根柴。看到路上的蛇群,他并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
“我说过,这几日蛇王娶亲,不宜出殡。”刘半仙摇着头,“你们不听,非要今日出殡,触怒了蛇王。”
王思聪有苦说不出,明明是改了日子,怎么就成了今日出殡?他猛地看向大伯王老大:“大伯,你没去通知改期吗?”
王老大一愣:“改期?什么时候说的改期?我今早就是按原计划去请抬棺人的啊!”
王思聪和秀珠对视一眼,浑身发冷。昨天下午,王老大去邻村喝喜酒,醉醺醺地很晚才回,王思聪就没来得及通知他。本想着今早再说,谁知...
“现在说这些没用。”刘半仙打断他们的思绪,“当务之急是请蛇王让路。”
“怎么请?”王思聪急忙问。
刘半仙眯着眼,打量了一番蛇群,特别是那条白蛇,低声道:“蛇挡出殡路,必是亡者有未了之心愿。你们想想,国云生前可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事?或者,有什么承诺没有兑现?”
王思聪愣住了,努力回想父亲生前的一切。王国云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最大的心愿就是抱孙子,可秀珠这才怀孕四个月...
“承诺...”秀珠突然想起什么,扯了扯王思聪的衣角,“爹去年是不是说过,想把他爹、就是爷爷的坟修一修?说坟头塌了一块,一直没顾上。”
王思聪一拍大腿:“对!是有这么回事!后来爹病了,就耽搁了。”
刘半仙点点头:“这就是了。国云这是心里惦记着事,不愿独自入土为安啊。”他转向王思聪,“你当着蛇群的面,对着棺材方向,大声承诺一定会尽快修葺祖坟。”
王思聪犹豫了一下:“这能行吗?”
“心诚则灵。”刘半仙高深莫测地说。
王思聪咽了口唾沫,向前走了几步,离蛇群只有一丈远。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爹!您放心走吧!爷爷的坟,我一定修得妥妥的!绝不让您老在下面不安心!”
话音刚落,蛇群骚动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白蛇依然昂着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刘半仙皱眉:“看来不只是这个。你们再想想,国云可还有什么牵挂?”
秀珠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爹生前最宝贝他那棵枣树,说等结了枣,要给未出世的孙子打枣吃。”
王思聪也想起来了。王国云院子东南角有棵老枣树,是他年轻时亲手种的,每年结的枣又大又甜。今年开春,王国云还专门给枣树多施了肥,说一定要让孙子吃上这棵树的枣。
“对着棺材,说说枣树的事。”刘半仙指示道。
王思聪再次面向棺材方向,提高嗓音:“爹!您那棵枣树,我们一定照顾好!等孩子生了,年年都让他吃树上的枣!让他记得爷爷的好!”
这一次,蛇群的骚动更明显了,不少蛇开始蠕动,但白蛇仍然不动,蛇群也没有散开的迹象。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恐惧在空气中蔓延。日头渐渐升高,气温上升,蛇群散发出一股腥臊气,令人作呕。
“半仙,这...”王思聪无助地看向刘半仙。
刘半仙眉头紧锁,掐指算着,突然问:“国云死前,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秀珠猛地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对王思聪说:“爹去世那天早上,是不是说他的烟袋不见了?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
王思聪记起来了。王国云有个铜烟袋,用了大半辈子,从不离身。去世那天早上,他却说烟袋找不到了,急得团团转,后来就突发脑溢血倒了地。
“烟袋...”王思聪喃喃道。
刘半仙眼睛一亮:“快去找找!国云的烟袋肯定在某个地方,找到它,说不定就能送走他。”
王思聪和秀珠赶紧回家,翻箱倒柜地找那根失踪的烟袋。棺材旁、卧室里、院子中,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烟袋的踪影。
“会不会被爹带进棺材了?”秀珠突发奇想。
王思聪一愣:“不可能,入殓时是我亲手办的,他的寿衣口袋里没放烟袋进去。”
这时,秀珠的目光落在院角那棵老枣树上。此时正值七月,枣树郁郁葱葱,枝叶间已经结满了青涩的小枣。
“思聪,你看那儿!”秀珠突然指着枣树高处。
王思聪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茂密的枝叶间,似乎有个东西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搬来梯子,爬上去一看,惊呆了——那根失踪的铜烟袋,正静静地卡在树杈间,仿佛有人故意放在那里。
王思聪颤抖着手取下烟袋,爬下梯子,后背全是冷汗。
“怎么会在这...”秀珠接过烟袋,也感到不可思议。王国云去世前已经病得厉害,根本不可能爬树。
夫妻俩不敢耽搁,拿着烟袋快步返回蛇挡路的地方。刘半仙见状,连连点头:“快,把烟袋拿到棺材前,让国云安心。”
当王思聪捧着那根铜烟袋,小心翼翼地穿过蛇群让出的一条窄缝,将其轻轻放在棺材盖上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路上的蛇群突然躁动起来,然后如同接到命令般,迅速向道路两旁散开,钻入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条白蛇,在原地停留片刻,朝着棺材方向点了点头,这才缓缓滑入路边的灌木丛。
路上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良久,才爆发出阵阵惊叹。
“神了!真神了!”王老大激动地拍着大腿。
刘半仙捋着胡须,对王思聪说:“吉时已到,可以出殡了。”
出殡队伍终于得以继续前行。八个壮汉抬起棺材,唢呐吹起哀乐,纸钱漫天飞扬。王思聪作为孝子捧牌位走在前头,秀珠捧着肚子跟在后面。
队伍缓缓行进,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想尽快通过那段被蛇群占据过的路。唯有刘半仙落在最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路边的草丛。
坟地就在山腰,仪式简单而肃穆。当棺材缓缓落入墓穴,黄土覆盖上去时,秀珠突然感到腹中一阵胎动,强烈得让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了?”王思聪连忙扶住她。
“孩子...孩子动得厉害。”秀珠捂着肚子,脸色怪异。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从新坟旁掠过。王思聪抬头,看见一条白蛇迅速游过,消失在远处的草丛中。
当晚,王思聪梦见父亲王国云站在枣树下,满面红光,手里拿着那根铜烟袋,笑呵呵地对他说:“好好照顾秀珠和我孙子,等枣熟了,记得摘给我孙子吃。”
第二天清晨,王思聪被秀珠的惊呼声吵醒。
“思聪!快来看!”秀珠站在院里,指着那棵老枣树。
王思聪揉眼看去,惊呆了——才一夜之间,满树的青枣竟然红了大半,饱满的果实压弯了枝头,在晨光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七月的枣,本该九月才成熟。
王思聪和秀珠面面相觑,同时想起那个关于蛇王娶亲的传说,以及路上那条通体雪白的蛇。
“爹...”秀珠轻声唤道,手不自觉地抚上微隆的腹部。
一阵清风吹过,枣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
远处的清河村笼罩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山路蜿蜒,连接着村庄与坟山,生与死,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
王思聪伸手摘下一颗红得发紫的枣子,放入口中,甜得发腻,几乎让人落泪。
世间之事,有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就像蛇为何挡路,枣为何早红,死者为何牵挂生者。或许生死之间,本就有一条隐秘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