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是他从村后老林子的乱坟堆里捡回来的,一块暗沉沉的黑木牌,握在手里冰凉得像块冰。
李卫揣着它溜进家门时,天刚擦黑。媳妇秀娟正蹲在灶前烧火,锅里咕嘟着稀粥。
“又死哪儿去了?”秀娟头也没回,没好气地问。
“就……转了转。”李卫含糊应着,侧着身子想快速钻进里屋。
秀娟却猛地回头,眼睛尖利地扫过他试图藏起来的手:“手里拿的啥?又乱捡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上次那破罐子惹一身蚁的事忘了?”
李卫讪讪地停下,知道瞒不过,只好把东西递过去:“一块木头牌子,看着挺古旧,兴许能卖几个钱。”
那牌子黑黢黢的,约莫巴掌大,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大件上碎裂下来的。材质非木非石,触手阴寒,上面刻着些从未见过的扭曲纹路,看久了让人头晕。中心处有一小块凹陷,颜色比周围更深,像是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染过。
秀娟接过去,猛地缩回手:“咋这么冰!”她就着灶火的光仔细瞅了瞅,撇撇嘴:“啥破玩意儿,阴森森的。赶紧扔了,看着晦气!”她把牌子塞回李卫手里,转身继续搅和锅里的粥。
李卫捏着木牌,那寒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他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扔。“瞅两天,真没啥用再扔。”他嘟囔着,掀开布帘进了里屋,将木牌塞进了靠墙旧木柜最底下一个抽屉里,用几件破衣服盖住。
夜里,李卫被冻醒了。
不是冬天那种干冷,是一种黏腻的、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他伸手往旁边摸,秀娟裹着厚厚的被子睡得正沉。他蜷缩起来,试图回暖,但那股子寒意绕着他,久久不散。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一遍遍刮着抽屉的木板。
天亮了,李卫醒来时头昏脑涨,夜里没睡好。他下意识看向那个旧木柜。抽屉关得好好的。他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日子照过,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先是家里气氛变得沉甸甸的。明明门窗大开,阳光也好,屋里却总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还有极淡的、若有似无的怪味,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腐烂。
秀娟变得有些烦躁易怒,常为一点小事骂李卫。李卫自己也越来越没精神,白天干活老走神,夜里却睡不踏实,总觉得冷,耳朵边老有若有似无的杂音。
直到那天下午,李卫提前回家,看见秀娟坐在院里的小凳上,背对着门,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一下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摸着。
是那块黑木牌。
夕阳照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却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全身心都沉浸在那块牌子上,抚摸的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和专注。
“秀娟?”李卫叫了一声。
秀娟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迅速把牌子藏到身后,扭过头,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回来了?今天咋这么早?”
“你拿它干啥?”李卫走过去,心里莫名发毛。
“就……看看。”秀娟眼神躲闪,“瞅久了,觉得这花纹挺耐看的。”她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我去做饭。”说完就急匆匆钻进灶房,顺手将那木牌塞进了围裙口袋。
李卫盯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
打那天起,秀娟就像变了个人。她不再嫌弃那木牌,反而时常拿在手里摩挲,尤其喜欢待在那木牌旁边,有时对着它低声絮叨,李卫稍微靠近,她就立刻停下,眼神警惕。
她的脸色渐渐没了以前的红润,透出一种青白。眼神也常常发直,干活时动不动就愣神。但怪的是,她对那事却异常热衷起来,有时深更半夜也会主动往李卫身上贴,手脚冰凉冰凉的。亲热时,她嘴里会冒出些以前绝不会说的下流话,又急又浪,完事后却又立刻翻身睡去,像是刚才热情似火的不是她。
李卫心里怕,试探着说那牌子邪门,想拿去扔了。
秀娟立刻炸了毛,眼睛瞪得老大,尖声说:“不准扔!那是好东西!能带来运道的!你懂个屁!”那眼神里的凶光吓了李卫一跳,他没敢再提。
村里开始死东西。先是隔壁家的老黄狗无缘无故瘫了,接着是鸡鸭,一夜之间死了好几只,身上没伤口,就是干瘪瘪的。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是发了鸡瘟。
李卫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牌子的阴寒和秀娟的异常。
他夜里偷偷爬起来,赤着脚,摸到柜子前。秀娟睡得很沉。他轻轻拉开抽屉——牌子不在里面。
他心慌意乱,四下摸索,终于在秀娟枕头底下摸到了它。入手那一刻,比记忆中更加冰寒,那上面的纹路在黑暗中仿佛自己在微微蠕动。
他猛地抽出手,牌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嗒”。
几乎同时,熟睡的秀娟猛地抽了口气,身体向上弓起,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拽了一把,然后重重落回床上,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眼珠半天不动一下。
李卫吓傻了,大气不敢出。
好几秒后,秀娟的眼珠才缓缓转向他,声音嘶哑地问:“……你干啥?”
“没……没啥,碰掉东西了。”李卫心脏狂跳。
秀娟没再说话,只是慢慢侧过身,背对他,蜷缩起来。李卫看到她伸出手,摸索到掉在床下的木牌,紧紧攥在手心里,才像是安心了似的,呼吸渐渐平稳。
李卫一夜无眠。
第二天,村里王老六死了。
就在自家炕上,没病没灾,早上发现时身子都僵了,脸上皮肉干瘪塌陷,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村里炸了锅,人心惶惶,都说怕是惹了啥不干净的东西。
李卫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些议论,浑身发冷。他恍惚看见王老六家院墙角落,似乎有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形状不定,融入了阴影里。他不敢再看,踉跄着跑回家。
家里,秀娟正对着窗户光举起那块木牌,眯着眼仔细看着,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光线似乎被那牌子吸了进去,它周围显得格外昏暗。
“娟……王老六没了。”李卫声音发颤。
秀娟缓缓放下牌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哦,知道了。岁数到了吧。”
那语气平淡得让人心寒。
李卫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抢过木牌:“就是这鬼东西!肯定是它惹的祸!必须扔了!”
秀娟的反应快得吓人,尖啸一声扑上来,指甲狠狠抓向李卫的脸:“还给我!那是我的!”
她力气大得惊人,眼睛赤红,面目扭曲,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两人扭打在一起,争夺那块冰冷彻骨的木牌。
撕扯中,李卫的手被秀娟的指甲划破,渗出血珠,有几滴不小心蹭在了木牌上。
一瞬间,那木牌像是活了过来,那股阴寒之气猛地暴涨!屋子里温度骤降,光线暗了下来,一种无声的尖啸在空气中震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秀娟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惊恐地看着那牌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突然清醒了,浑身发抖:“冷……好冷……”
李卫也吓呆了,握着那仿佛要冻结他血肉的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木牌中心的暗色凹陷,似乎比之前颜色深了一点点。
李卫猛地反应过来,冲到院里,找来砍柴的斧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上的木牌狠狠砸去!
“铛!”
斧头被震开,虎口发麻。那黑木牌竟毫发无损,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它静悄悄地躺在地上,散发着不祥的寒意。
李卫喘着粗气,看着那牌子,无边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弯腰捡起牌子,入手那股阴寒顺着胳膊直往心里钻。他冲出院门,朝着村后的乱坟堆发疯似的跑去。
坟地里荒草萋萋,歪斜的旧碑在暮色里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
李卫找到他捡到牌子的那个荒坟窟窿,奋力刨土,将那木牌死死埋了进去,压上好几块大石头,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家门开着,秀娟瘫坐在灶房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见李卫回来,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往下掉:“刚……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掐我脖子……冷得很……”
李卫紧紧抱住她,两人浑身都在抖。
这一夜,似乎格外平静。那阴冷的气息消失了,奇怪的声响也没了。夫妻俩惊魂未定,相拥着不敢入睡,直到天边泛白,才支撑不住昏沉睡去。
好像……结束了?
第二天中午,李卫被阳光晒醒。旁边秀娟还在睡,呼吸平稳,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
他心下稍安,也许真的过去了。他起身想去喝口水,刚推开里屋门,脚步猛地顿住,血液瞬间冻结。
堂屋正中间的桌子上,静静躺着那块黑木牌。
它回来了。
干干净净,仿佛从未被埋进坟土里。
李卫瘫软在地,绝望像冰冷的泥浆淹没了他。
从那天起,李卫知道,扔不掉了。
那牌子不再需要藏匿,就放在家里那张旧桌子上。秀娟不再像之前那样痴迷它,但也不再提扔掉的话。她大部分时间变得很安静,眼神空茫茫的,偶尔会突然对着空气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
家里的阴冷气息重新汇聚,比之前更重。怪事变本加厉。夜里的刮擦声变成了清晰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桌子附近徘徊。有时会听到细微的吮吸声,咂咂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李卫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他不敢再看那牌子,甚至不敢靠近那张桌子。
村里又没了两只羊,死在圈里,干瘪萎缩。
恐惧扼住了整个村子。人们私下窃窃私语,目光躲闪地看向李卫家方向。
一天傍晚,李卫拖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远远看见自家烟囱冒着烟。快到家门口时,他隐约听见秀娟在说话,声音又软又媚,还夹杂着几声轻笑,像是在和谁调情。
“……嗯…知道你喜欢……别急嘛……嗯……”
李卫头皮炸开,猛地推开院门。
院里只有秀娟一人,坐在小凳上择菜。夕阳照着她半张脸。
她闻声抬起头,看到李卫,脸上那种鲜活媚态瞬间消失,变回平日里的麻木空洞:“回来了。”
李卫死死盯着她,又猛地看向堂屋窗户。里面空无一人。
“刚……刚跟谁说话?”他声音干涩。
秀娟低下头继续择菜,语气平淡:“没谁。自个儿瞎哼哼。”
李卫的目光落在她择菜的手上——右手手指内侧,有一小片不起眼的乌青,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长时间紧握过留下的痕迹。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走进屋。
桌子上的木牌,在昏暗的光线下,中心那点暗红,似乎又深了些许,微微鼓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他感到那牌子在“看”着他。一种缓慢的、冰冷的饥饿感,弥漫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这里生长。
关于我们村后乱坟堆的邪门事,又多了一桩。老人们说起时,总会压低声音,那调子又怕又玄,最后啧啧两声,叹一句:那东西,吃血肉,怨念养,沾上了,就脱不了皮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