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桂花糕就放在门口,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有一张便签:“老味道,送你们尝尝。”我妻子王小雨最先发现它,她总能在回家时,注意到任何一点细微变化。
“谁放的?”她拎起那个牛皮纸袋,隔着袋子闻了闻,“好香的桂花味。”
我正盯着电脑屏幕处理没完没了的工作邮件,头也没抬:“邻居吧?楼上张阿姨不是老说她老家桂花开了要给我们做吗?”这种殷勤在这座人情淡漠的大城市里显得突兀,却又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搬进这栋老公寓才两个月,邻里间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也算正常。
王小雨已经打开了袋子。里面整齐码着六块方糕,色泽金黄,桂花蜜馅儿隐约可见,香气浓郁得几乎不像食物,更像某种浓缩香精,直接钻进鼻腔,带着一股蛮横的甜腻。“看着挺地道,”她语气有些惊喜,“不像市面上卖的。”
那晚,王小雨吃了一块。她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吃得异常专注,连指尖沾的碎屑都仔细吮干净。“你不吃?”她问我,眼睛却还盯着剩下的糕点。
我摇摇头:“太甜了,腻得慌。”而且那香气甜得发腻,甜得……让人有点头晕,心里莫名发毛。
她没再劝,只是小心翼翼将剩下的五块收进冰箱,像是珍藏什么宝贝。
第二天晚上,我发现王小雨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一动不动。冷藏室的光冷冷地照着她半边脸。
“怎么了?”我问。
她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指着冰箱里:“少了一块。”
“什么?”
“桂花糕,”她转过头,眼神里有一丝茫然,“只剩四块了。我明明记得没再吃。”
我失笑:“可能记错了吧。或者我半夜饿了顺手拿了一块?”虽然我毫无印象。
王小雨没说话,只是慢慢关上冰箱门。她的表情在冷光熄灭后隐于黑暗,看不真切。
事情开始不对劲是在第三天。家里开始弥漫那股桂花甜香,挥之不去。不是一块糕点的香气,而像是……成千上万朵桂花在这密闭空间里疯狂盛开、腐烂后积淀出的浓香,渗透进墙壁、窗帘、沙发布料。开窗通风也毫无用处,那味道是从屋子里头渗出来的。
更怪的是王小雨。她变得极其嗜睡,常常说着话就打起哈欠,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她胃口也变得奇怪,对正常饭菜兴趣缺缺,却总在冰箱附近徘徊。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身边是空的。摸黑走到客厅,看见她正站在厨房流理台前,背对着我。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极其缓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动作机械而专注。空气中那股甜香浓得发腻。
“小雨?”我轻声叫。
她的动作骤然停止,静立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手里什么也没有。嘴角也很干净。
“睡不着,”她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眼神也有些涣散,“找点水喝。”
我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没说话。那股甜香几乎让我窒息。
第四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开门瞬间,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甜香扑面而来,我一阵反胃。家里静得出奇。王小雨没像往常那样在客厅看电视或看书。
“小雨?”
卧室没人。我走向厨房,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
然后我听到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黏腻的咀嚼声。从厨房最里面传来,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贪婪和急切。
我屏住呼吸,挪到厨房门边,悄悄探出头。
王小雨背对着我,蹲在打开的冰箱门前。她手里紧紧攥着最后一块桂花糕,正疯狂地、近乎啃咬般地吃着。她的肩膀耸动着,吞咽声急促而响亮。那不像是在品尝,更像是在……吞噬。仿佛那不是一块甜点,而是维持生命的唯一供给。她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异常浓烈的、腐烂般的桂花异香。
我惊得倒退一步,撞到了墙上的开关。
“啪嗒。”
灯光骤亮。
王小雨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像是关节生锈般转过头。她脸上沾着金色的糕屑,眼神空洞,瞳孔在灯光下缩得很小,嘴角却残留着一丝无比满足、却又异常诡异的微笑。她看到我,那笑容僵了一下,慢慢消失。她像是大梦初醒,茫然地看着手里的残渣,又看看我。
“我……我怎么……”她喃喃道,声音沙哑干涩,“好饿……”
我冲过去,一把打掉她手里那点残余的糕渣,抓住她的肩膀:“王小雨!你到底怎么了?看着我说!”
她眼神焦距慢慢汇聚,落在我脸上,显出惊恐和困惑:“老公?我……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很饿,非常饿……只想吃这个……”她看着地上碎掉的糕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这绝不是正常的饥饿。我猛地拉开冰箱,拿出那个牛皮纸袋,里面已经空了。但那股恐怖的甜香源头,似乎就是从这个空袋子里散发出来的,浓得化不开。
我必须解决这个。现在。
我抓起那个空纸袋,紧紧攥住袋口,像是怕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另一只手拉起虚软无力的王小雨:“走!我们出去!”
“去哪里?”她虚弱地问,脚步踉跄。
“去找出这是谁给的!”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厉。
我们挨家挨户敲门。首先是张阿姨,原来她回老家还没回来。然后是五楼的老夫妇,他们茫然摇头,表示从不会做点心送人。四楼的年轻租客隔着门链,睡眼惺忪地说没听过什么桂花糕。三楼住的是一位独居的上班族,他疑惑地看着我们,显然觉得我们疯了。
只剩下二楼了。我们住在301。二楼201住的是一位很少出门的老太太,姓陈。我们搬来那天,她开门接过一次物业送来的挂号信,我只记得门缝里一张异常苍白浮肿的脸和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201的门。
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极其缓慢的拖鞋趿地声。门开了一条缝,还是那张苍白浮肿的脸,藏在门链后面。那双眼睛,死水一样,透过门缝看着我们,然后,落在了我手里的牛皮纸袋上。
“什么事?”她的声音干瘪得像是摩擦的砂纸。
“陈阿姨,”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请问,您前天有没有往我们家门口放一包桂花糕?”
老太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我,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她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紧接着,她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讥诮。她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桂花糕啊……很多年前,我娘会做。用的老法子……香得很,但也邪门得很。她说,桂花这东西,吸阴的,香气缠人魂。”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们,看向很远的地方,“尤其是用……老了的老桂花树的花,那树年头久了,底下说不定埋过什么东西……做出来的糕,香得能勾魂。吃多了,人就离不开,只想吃那个,最后……”
她停住了。
“最后怎么样?”我追问,手心冒汗。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回来,定定地看着王小雨苍白失神的脸,又缓缓移向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最后……人就变成那棵树的一部分了……靠着那点香魂,吊着命……”
她猛地咳嗽起来,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不祥的东西。“……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没送过。”然后,她几乎是粗暴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板震下的灰尘在昏暗楼道里飞舞。
我僵在原地,浑身发冷。王小雨靠着我,瑟瑟发抖。
回到家里,那恐怖的甜香似乎淡了一些,但依旧盘踞不散。我把那个空纸袋扔进楼下垃圾桶的最底部,又压了好几层别的垃圾。
接下来的几天,我请了假,守着王小雨。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醒时对那晚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和恶心,睡梦中却会无意识地吞咽,喃喃着“好香”。家里的桂花味一点点变淡,但并未完全消失,仿佛渗入了墙壁和家具的骨髓里。
她慢慢好了起来。食欲逐渐恢复正常,脸色也红润了些。我们不再提起桂花糕,不再提起二楼的老太太,仿佛那只是一个共同经历的诡异噩梦。
一周后的傍晚,我们下楼倒垃圾。经过二楼时,201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昏黄的光,传出几个人压低的说话声。我们听到只言片语“……走了……挺安详……早上发现时……”
是陈老太太。据说很安详,像是睡梦中去了。
我们沉默地走下楼梯。晚风吹过,带着小区新栽的桂子树的淡淡清香,那是正常植物的、令人愉悦的香气。
倒完垃圾,往回走。快到楼道口时,王小雨突然猛地抓紧我的手臂。
“老公……”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顺着她惊恐的目光看去。
在我们家楼门口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方方正正。
熟悉的样式。
袋口微微敞开,里面赫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色泽金黄的桂花糕。浓郁到诡异的甜香,即使隔了几步远,也已霸道地钻入鼻腔。
上面贴着一张纸条,还是那种纸,还是那种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次写的是——
“新做的,尝尝。”
我和王小雨僵在原地,谁也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楼道的风,冷得刺骨。那袋无人认领的糕点静静地放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甜蜜的诅咒。
这座城市古老的脉络里,又一个怪谈悄然滋生。它不声张,不外显,只在那股蚀骨附髓的甜香里,在一扇扇紧闭的门后,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或是饥饿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