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麦子刚抽穗,日头就毒得能晒裂土块。李庄窝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青瓦泥墙,炊烟袅袅,看着宁静祥和。可这宁静底下,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老辈人叫“讲究”,年轻人不信,却也不敢轻易冒犯。
李成勇就冒犯了。他爹李堂忠头七刚过,他就急着请了镇上的王仙姑来“办事”。王仙姑五十上下,干瘦,眼珠子贼亮,穿一身不合时宜的紫红色绸布衫。她在李堂忠生前睡的土炕前转悠,手指掐算,嘴里念念有词。
“老爷子走得不甘心哪,”王仙姑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魂儿没走远,还在屋里打着旋儿呢。得找个‘引子’,把魂儿安安稳稳送下去,不然……”她顿了顿,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成勇和他媳妇秀芹,“家里怕是要不安生。”
秀芹心里直打鼓,扯了扯成勇的衣角:“要不……再想想?”她怕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更怕花钱。王仙姑张嘴就是三千。
成勇甩开她的手,瞪眼:“想啥想?爹活着时候我没尽够孝,死了还不能让他舒舒服服走?钱能比爹安心重要?”他转头对王仙姑赔笑,“仙姑,您说,要啥引子?我们立马去办。”
王仙姑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寻常物件压不住老爷子的念想。得是活物,沾着地气,还得是老爷子生前最后一眼瞧见过、心里头或许惦念着的……”
她踱到窗边,指着窗外院子角落:“就那只老白公鸡吧。精神,阳气足,老爷子死前应该和它有接触吧?”
那公鸡确实精神,大红冠子,羽毛油亮,整天在院里踱步,追着小母鸡啄。李堂忠生前最后那点时光,常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看它。
成勇犹豫了一下。这公鸡是只好种鸡,十里八乡都来讨它的种。但看看王仙姑那不容置疑的脸,他还是咬了咬牙:“成!就它!”
秀芹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她总觉得那公鸡的眼神,偶尔瞟人时,透着一股不像畜生的精明。
法事定在第二天晌午。王仙姑说,午时阳气最盛,好压住邪乎。
可当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那公鸡就不见了。拴它的细绳断了,断口齐整,不像磨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割的。
成勇屋里屋外找遍了,急得满头汗。秀芹心里那点不安愈发大了:“成勇,要不……跟仙姑说说,换一个?”
“换啥换!时辰都快到了!”成勇烦躁地扒拉着头发,“我去村里问问,谁瞧见了!”说着就冲出了门。
秀芹心神不宁地收拾着屋子,走到院子角落鸡窝旁,冷不丁踩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几片零散的白色鸡毛,粘着点暗红的痂。她蹲下身,手指碰了碰那暗红,已经干了,硬硬的。心里猛地一咯噔,这颜色……不像鸡血。
她抬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鸡窝,忽然定在鸡窝最里头,那堆干草下面,似乎露出一角粗布。她心跳有点快,伸手拨开干草——是李堂忠生前常穿的一件旧褂子,灰扑扑的,袖口磨得发亮,胸口处,赫然沾着一大片已经发黑发硬的血渍!那是李堂忠吐的最后一口血。
这褂子,明明该随着李堂忠的其他遗物,在头七那天烧掉了啊!
秀芹像被烫了手,猛地缩回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正好撞上满头大汗回来的成勇。
“褂子……爹的褂子……在鸡窝……”她语无伦次,脸色惨白。
成勇一愣,冲进院子去看,片刻后出来,脸色也有些发青,但强自镇定:“瞎嚷嚷啥!肯定是当时漏了没烧干净,让风刮进去的!”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躲闪着,“鸡找不着了,我跟王仙姑说了,她说……她说用爹生前最后一件贴身的物件也成。”
他扬了扬手里一个小布包:“我找了爹常用的那个旱烟袋。”
秀芹认得那烟袋,乌木杆子,铜烟锅,李堂忠走到哪带到哪,最后那几天咳得厉害抽不了,也非得攥在手里。
王仙姑来了,看到旱烟袋,没多说,只是深深看了成勇一眼。那一眼,让秀芹觉得,这仙姑好像什么都知道。
法事就在堂屋进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屋里点了香,烟雾缭绕,呛得人头晕。王仙姑把旱烟袋供在香案上,围着跳了一阵,哼哼唧唧些听不懂的词。最后,她画了道符,就着香火烧了,纸灰落在旱烟袋上。
“成了。”王仙姑抹了把汗,声音有点哑,“把烟袋收好,放屋里高处,三天别动。老爷子的魂儿就算送走了。”她接过成勇递来的红票子,捏了捏,塞进口袋,脚步匆匆地走了,像是怕被什么沾上。
那天晚上,格外安静。连平时吵人的狗都不叫了。
秀芹躺在那铺熟悉的土炕上,却觉得浑身冰凉。成勇在她旁边,背对着她,也没睡实,呼吸时急时缓。
“成勇,”秀芹小声说,声音发颤,“我害怕。”
成勇猛地转过身,把她搂进怀里,手直接探进她的汗衫,粗鲁地揉捏:“怕个球!爹都死了,还能咋的?”他动作很大,同时语气也很冲,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老子在这儿呢!”
他压上来,嘴里的烟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喷在秀芹脸上。往常秀芹会嫌,这会儿却莫名有点安心。他动作比平时更急躁,更用力。秀芹咬着唇,忍着那点不适,渐渐就进入了状态。
完事了,成勇喘着粗气倒在一旁,没多久就打起鼾。
秀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儿,除了之前的香烛味、汗味、男女事后的腥膻味,好像还多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烟叶味?
李堂忠抽的那种劣质烟叶,劲儿冲,味特呛。
她以为自己鼻子出问题了,强迫自己闭眼。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铜烟锅磕在炕沿上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屏息倾听。
万籁俱寂。
只有成勇沉沉的鼾声。
她松了口气,真是自己吓自己。刚想再睡,那“咔哒”声又响了一下,更清晰了。好像就在……炕底下?
秀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一点点挪动脖子,视线艰难地投向炕沿下方——地上空荡荡的,除了成勇脱下来乱扔的鞋。
可她就是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像有个人,蹲在炕沿下,默默地抽着旱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烟味,黏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一夜无眠到天亮。
第二天,成勇像没事人一样,起来下地去了。秀芹萎靡不振地收拾屋子,眼睛不住地四下瞟。她走到堂屋,下意识地抬头看放在柜子顶上的那个旱烟袋。
乌木杆子,铜烟锅,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地搬来凳子,踩上去,伸手想把烟袋拿下来看看。
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铜烟锅——
“干啥呢!”成勇怒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秀芹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成勇大步冲过来,一把抢过旱烟袋,脸色铁青:“仙姑说了三天不能动!你手贱啊!”
“我……我就看看……”秀芹嗫嚅着。
“看个屁!”成勇眼神凶狠地瞪着她,那眼神,竟有几分像李堂忠以前发火时的样子,“再乱动老子打死你!”
秀芹愣住了。成勇虽然脾气躁,但从没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烟袋放回原处,那谨慎的样子,不像是在放一个死人的遗物,倒像是在供奉什么宝贝。
心里的疑惧,像藤蔓一样疯长。
午饭时,成勇埋头扒饭,一言不发。秀芹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手,姿势有点怪。以前成勇吃饭狼吞虎咽,筷子攥得紧,指节突出。现在,他的手指却有点僵,小拇指不自觉地微微翘着。
李堂忠拿筷子,就是这样。他早年手指受过伤,小拇指伸不直,吃饭时总翘着一点。
秀芹手里的碗差点掉桌上。
“咋了?”成勇抬起头,嘴角沾着饭粒,眼神浑浊地看着她。
“没……没啥。”秀芹低下头,心砰砰狂跳。
下午,村里几个老人来串门,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说起李堂忠。
“堂忠哥走得太突然了。”
“是啊,前几天还看他扛着锄头下地呢,精神头挺好。”
成勇在一旁陪着,叹了口气:“唉,爹就是咳,咳了小半年了,谁想到这么厉害。”
一个老爷子咂咂嘴:“不对吧?我记得麦收那会儿,他还帮我扛粮袋呢,一百多斤扛起来就走,那身子骨,不像有病的人啊。”
成勇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茶水漾出来点:“病来如山倒嘛。城里大夫说了,是啥……肺癌晚期,没治了。”
老人们唏嘘一阵,散了。
秀芹在一旁听着,心里翻江倒海。李堂忠确实咳,但麦收时确实还能扛重物。而且,成勇只带李堂忠去镇卫生所看了两次,根本没去城里大医院!哪来的城里大夫诊断?
她看着成勇送客的背影,宽厚结实,却无端地透着一股僵硬的陌生感。
夜里,秀芹又被弄醒了。成勇比前一天更粗鲁,近乎撕扯,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他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词,不再是平时那些直白的粗话,反而像是……
秀芹猛地听清了一句——“……庄东头那棵老槐树底下……东西……该拿了……”
她如坠冰窟!
庄东头老槐树!李堂忠生前有一次喝醉了,拉着成勇唠叨,说他这辈子攒了点“体己”,藏庄东头老槐树底下去了,等以后……这话当时秀芹当笑话听,成勇还不耐烦地打断了老爷子。
现在……
“成勇……你说啥?”秀芹颤抖着问。
身上的男人动作一停,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她,半晌,嗤笑一声:“没啥。”然后更加用力地动作起来,仿佛要把什么念头撞碎。
秀芹不再觉得这是安慰,只觉得恐怖。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地,被用陌生的、令人恐惧的方式犁着。
第三天,秀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不敢看成勇,不敢一个人呆在屋里,那若有若无的烟叶味,如影随形。
她偷偷观察成勇。他走路时,背似乎没有以前挺得直了,微微佝偻着,像李堂忠。他蹲在门口吃饭时,姿势和李堂忠一模一样。他甚至拿起旱烟袋,笨拙地试图往里塞烟叶——成勇以前从不抽旱烟!
恐惧攫住了秀芹。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生根发芽,疯长到让她窒息。
借尸还魂……
王仙姑说的“引子”,引的不是魂归地府,而是……魂附人身?!那旱烟袋,是李堂忠最贴身的东西,沾满他的气息……王仙姑要那公鸡,是不是因为公鸡阳气盛,能克住什么?而用了这阴气重的旧物,王仙姑老糊涂了,反而……
她不敢想下去。
傍晚,成勇突然说要去庄东头老槐树那边转转,说心里闷得慌。
秀芹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拉住他:“不准去!天快黑了,那边没人!”
“成勇”转过头,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成勇五官和李堂忠表情的神气:“咋?你怕啥?那老槐树又吃不了人。”他力气大得惊人,轻易甩开秀芹,径直往外走。
秀芹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天彻底黑透了,“成勇”还没有回来。
秀芹缩在炕上,瑟瑟发抖。屋子里死寂一片,那烟味,好像越来越浓了。
她想起王仙姑那天临走时的眼神,想起那件染血的褂子,想起失踪的公鸡……所有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毛骨悚然的真相。
“咔哒。”
轻微的声响,再次从炕沿下传来。
秀芹猛地一颤。
“咔哒……咔哒……”
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像一个耐心的老农,在磕着烟锅里的灰。
然后,是一阵极其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从外屋传来,越来越近,停在房门门帘外。
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
“成勇”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空洞洞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乌木旱烟袋。他身上沾着泥土,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刨挖出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秀芹,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僵硬的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那不是成勇的笑。
是李堂忠的。
“……找到了……”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摩擦般的、含混的声音,既像成勇,又像堂忠,“……我的……体己……”
秀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缩到炕角,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她能听到那拖沓的脚步声走进来,停在炕边。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视线落在被子上。
被子被轻轻拉扯。
秀芹死命拽住,牙齿咯咯作响。
那拉扯的力量停了。
然后,她听到极其轻微的、仿佛贴着她耳朵响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臭和泥土味:
“……秀啊……别怕爹……”
“……成勇这身子……暖和着呢……”
声音低哑,扭曲,充满了非人的恶意和一种冰冷的满足。
秀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成勇”躺在她身边,睡得正沉,打着鼾。那鼾声,却变成了李堂忠那种拉风箱似的、带着痰音的呼噜。
他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旱烟袋。另一只手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泥土。
秀芹连滚带爬地逃下炕,冲出屋子,冲到院子里。清晨的阳光明亮刺眼,照着远处的青山绿田,屋顶炊烟袅袅,鸡鸣狗叫,一片生机勃勃的乡村美景。
可她只觉得冷,刺骨的冷。
她回头,看向那间黑黢黢的屋子。
她知道,她的丈夫李成勇,再也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了。
走出来的是别的东西。
一个用她男人的血肉皮囊,装着的,从冰冷坟墓里爬回来的,不肯安息的旧魂。
日子还得过。李庄的太阳照常升起,落下,麦子一天天黄了。
“成勇”似乎很正常,下地干活,和人打招呼,只是话变少了,性子也变得阴郁沉闷,活脱脱另一个李堂忠。他偶尔会抽旱烟,姿势和堂忠一模一样。没人觉得太奇怪,儿子像爹,天经地义。
只有秀芹知道,夜里睡在她旁边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会用成勇的身体和她办事,动作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作呕的贪婪。事后,还会用那种含糊的声音,在她耳边念叨些过去的旧事,都是李堂忠的记忆。
她试过逃跑,被捉回来扒光了打。“成勇”打她和干她时,眼神里的冷酷和残忍,是以前的成勇绝不会有的。
她试过把那旱烟袋偷出来扔掉。第二天,它总会出现在枕头边上,铜烟锅冰凉。
她甚至试过在那东西睡着时,拿菜刀比划。可那是成勇的身体,成勇的脸。她下不去手。
她彻底绝望了,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迅速枯萎干瘪。
有时,她会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成勇”在院里劈柴。阳光照在他结实的臂膀上,汗水沿着成勇熟悉的轮廓滑落。有那么一瞬间,她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然后,“成勇”会抬起头,看她一眼。那眼神,浑浊,阴冷,像深不见底的老潭水。
于是她知道,噩梦醒不了了。
真正的李成勇,被他爹的魂,困在了自己的皮囊里,日夜不得超生。而她,被一个顶着丈夫面孔的鬼,囚禁在了这看似平静的农家小院里,直至枯死。
夏深了,知了叫得撕心裂肺。麦浪滚滚,一片金黄,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
山村依旧美得如诗如画。
只是这画里,藏了一个借尸还魂的鬼,一个生不如死的活人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