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刚过,林家村的油菜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的金黄簇拥着这个湘西小村,远看像是被阳光融化后泼洒在山坳间的蜜。
二十六岁的林丽菲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花香与泥土味的空气。她在深圳做了四年电商直播,城市霓虹终究没能照亮心底那份乡愁。祖母病重,她辞了工作回来照料,也顺便躲躲那令人窒息的城市节奏。
“丽菲回来啦?”村长林建国骑着摩托车经过,刹住车,“正好,有件事跟你说说。”
林建国四十出头,脸晒得黝黑,是村里少有的壮年主心骨。他告诉丽菲,村里最近在搞民俗文化保护项目,想请她帮忙整理记录一些老传统。
“你奶奶是村里最懂老规矩的人,可惜现在说不清话了。”林建国叹口气,“你年轻,又见过世面,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做成册子,以后还能发展乡村旅游。”
丽菲应了下来。她记得小时候祖母常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走胎”、“喊魂”、“压魄”,那些神秘的字眼曾让她夜里不敢独自上厕所。
祖母已经卧床半年,意识时清醒时糊涂。丽菲回家的第三天下午,祖母忽然精神好了许多,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
“菲菲...小心压魄...”老人干瘦的手攥得丽菲生疼,“有人...被压了魄...”
丽菲正要细问,祖母却又昏睡过去,呼吸微弱得像秋天的蛛丝。
那天晚上,丽菲开始整理祖母的老物件。在一口旧木箱底层,她发现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纸页脆得一碰就要碎似的。扉页上用毛笔写着《乡俗杂录》,落款是“王秀英”——祖母的名字。
册子里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乡村习俗,大多是婚丧嫁娶的规矩。翻到后半本,丽菲看到一行标题:《压魄篇》。
“人之魂魄,有时不安于室,或受惊而出窍,或遭嫉而被压...”丽菲轻声读着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压魄者,以邪法镇人魂魄,使其日渐萎靡,状若失魂...”
文字记载,压魄需要取得当事人的贴身物品或毛发指甲,置于特定容器中,加上符咒,埋在特殊地点。被压魄者会逐渐精神恍惚、体弱多病,最后莫名死去。
丽菲合上册子,心里泛起一丝寒意。窗外,油菜花的浓郁香气随风潜入,却莫名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丽菲注意到村里有些异常。
先是村西头的张寡妇突然“病”了。才三十五岁的人,前几天还下地干活,转眼就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她丈夫去年在工地意外身亡,留下她和一对儿女。
然后是村里孩子们唱的古怪童谣。丽菲在村口老槐树下听见几个小孩拍手唱着:“月光光,心慌慌,谁的魂儿被压住了;日头晒,汗淋淋,挖呀挖呀找不着...”
她问孩子们谁教的,大家都说是“一个叔叔”教的,但描述的模样各不相同。
最奇怪的是村长林建国。丽菲发现他经常在黄昏时分独自往后山去,有一次悄悄跟了一段,看见他在一片荒坟前驻足良久,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丽菲把这些零碎的异常记在笔记本上,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四月初八那天清晨,张寡妇死了。
村里人都说她是伤心过度,追随丈夫去了。只有丽菲看见张寡妇七岁的儿子小军躲在柴堆后面偷偷哭泣,手里攥着一把小小的木剑。
“小军,怎么了?”丽菲蹲下身轻声问。
小男孩抬起泪眼:“菲姐姐,妈妈说有人害她...她说她的魂被压住了...”
丽菲心里一紧:“妈妈还说什么了?”
“她说...后山歪脖子树下...”小军突然噤声,恐惧地望向丽菲身后。
丽菲回头,看见村长林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望着他们。他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和蔼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
“丽菲啊,张寡妇的后事需要人手,你来帮帮忙吧。”林建国走过来,自然地隔开了她和小军。
在帮忙准备丧事的过程中,丽菲注意到张寡妇的右手指甲有多处撕裂,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色的泥土。她悄悄用纸巾取样收好。
当晚,丽菲梦见祖母站在床前,反复做着挖土的动作,嘴唇无声地张合着。醒来后,她心跳如鼓,总觉得祖母想传达什么。
第二天,丽菲去找村里最老的篾匠陈爷爷。陈爷爷九十多了,头脑却还清醒,是村里活的历史书。
听到“压魄”二字,陈爷爷浑浊的眼睛闪了一下:“你怎么问这个?”
丽菲推说是为了整理民俗资料。
陈爷爷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压魄是邪门玩意,老一辈人才知道。五八年闹饥荒时候,村里发生过一桩...”
他告诉丽菲,1958年秋天,林家村饿死了第一个人后,恐慌蔓延。有人为了自家多分一口粮,偷偷压了别家的魄,让那家人病得吃不下饭。后来接连死了七八个人,才被一个游方道士识破,从村口老槐树下挖出好几个压魄罐。
“后来呢?”丽菲追问。
陈爷爷摇摇头:“那个被抓住的恶毒压魄人,被打死了...是现在村长林建国的祖父。”
丽菲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窜上来。
从陈爷爷家出来,丽菲决心调查真相。她先去了镇上的卫生院,托朋友检测了张寡妇指甲里的泥土成分。结果显示含有特殊矿物质,与后山一处废弃窑场的土质吻合。
丽菲借口采风,去了后山窑场。那是一片荒废多年的砖瓦窑,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在一堵半塌的窑墙后,她发现了一片新翻动的泥土。
她心跳加速,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用带来的小铲子轻轻挖掘。才挖了十几厘米,铲尖就碰到了硬物——一个黑色的陶罐,罐口贴着一张黄纸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图案。
丽菲小心翼翼地将陶罐取出,打开罐盖,里面是一缕缠绕着的头发、几片指甲碎片,还有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小纸条。字条上的日期分明是张寡妇的生日。
她正震惊时,手机突然响起,是照顾祖母的邻居打来的,说老人情况恶化,恐怕撑不过今晚了。
丽菲匆忙将陶罐恢复原状埋回原处,赶回家中。
祖母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但眼睛却异常明亮。见丽菲进来,她艰难地招手示意她靠近。
“菲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当年财迷心窍...建国他...”祖母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他可能压了我的魄...”
丽菲如遭雷击:“为什么?”
“他怕我说出...他爹的死...”祖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段隐秘往事。
原来,林建国的父亲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因为发现儿子挪用扶贫款,气愤之下突发心梗。当时林建国本可施救,却故意延误,眼睁睁看父亲死去。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祖母看见。当时林建国用钱收买祖母保密,但始终觉得是心头大患。
祖母去世了。丽菲悲痛之余,更加恐惧——如果村长真的压了祖母的魄,现在祖母走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深夜守灵时,丽菲注意到窗外有人影晃动,她没有声张。
她假装一切如常,却在暗中收集证据。她买了微型摄像头,藏在后山窑场那处埋罐的地方;她联系了镇上的警察同学,说明情况;她还悄悄走访了近几年莫名死亡的村民家属,发现他们都有与林建国利益冲突的经历。她还蹲守理发店,顺便收集到了林建国的头发。
最重要的突破来自小军。张寡妇的儿子终于告诉丽菲,母亲昏迷前曾说过“村长...后山...罐子”这几个词。
一切证据都指向林建国,但丽菲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链。
转机出现在一周后。丽菲发现林建国又在黄昏时分偷偷去了后山。她远程启动摄像头,果然拍到他挖出一个罐子,添加了什么后又重新埋回去。
当晚,丽菲带着警察同学和几个村民,突袭了后山窑场。在林建国埋罐的地方,他们挖出了七个黑陶罐,每个对应一个近年死亡的村民,最后一个赫然写着林丽菲的名字和生辰。
“建国叔,为什么?”丽菲痛心疾首地问。
林建国开始不承认,却突然鬼附身一样面色灰白:“你们不懂!村里要发展,就要清除那些绊脚石!张寡妇不肯卖地,老王头阻挠修路,你奶奶...她知道的太多...”
他疯狂地讲述着自己如何用祖传的邪术清除阻碍,认为这是在为村庄进步做“必要牺牲”。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天意,也许是被他害死的冤魂。
警察虽然给林建国戴上了手铐,但觉得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人,迷信不可能作为证据,法院只会判他贪污。林建国得意地大笑,挑衅所有受害者家属。
这时,他突然又鬼附身一样魔怔了,挣脱警察,冲向那个写着丽菲名字的罐子,似乎想毁掉它。在争夺中,罐子摔碎在地。
出乎所有人意料,罐子里除了丽菲的照片和生辰字条,还有一撮林建国自己的头发。
“不!这不可能!”林建国惊恐地看着那些头发,“我明明放的是...”
他忽然明白过来,颤抖着指向丽菲:“你调包了?”
丽菲静静地看着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原来,丽菲早已暗中调换了罐子内容,将林建国自己的头发放了进去。按照那本《乡俗杂录》的说法,压魄术若反噬,施术者将自食其果。
林建国突然惨叫一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凸出,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扼杀他。警察试图按住他,他却力大无穷地挣扎着,口中吐出白沫,最终昏死过去。
林建国被送往医院,诊断为急性精神分裂症,但丽菲已有计划,她要林建国永远活在反噬和自我折磨中,生不如死。
丽菲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村民们将那些压魄罐集中焚烧。黑烟升腾,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消散在春风中。
她想起祖母册子上的最后一段话:“压魄之邪,不在术法,而在人心之恶。魂灵本自在,何须土中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