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坝子的夏天,闷热得像是蒸笼。稻田里的水汽混着粪肥的味道,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王廷顺的丧事就办在这个时节,村里人都晓得,他是夜里起夜时脑溢血倒在了茅坑边,等婆娘发现时,身子都硬了。
李周堂和王廷顺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这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婆娘刘德翠往王家赶。刘德翠一路上嘟囔个不停:
“龟儿子热死个人,你非要这么早去干啥子嘛?王廷顺那个砍脑壳的,活着时候也没见对你好!”
李周堂抹了把额头的汗,骂回去:“烂屄婆娘晓得个锤子!老子和王廷顺穿开裆裤就一起耍,现在人走了,不早点去帮忙,像话吗?”
刘德翠撇撇嘴,压低声音:“听说没?纸马铺那老鬼做的纸人,邪门得很...”
“少在那儿嚼舌根!”李周堂瞪她一眼,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
王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白布黑帐,香烟缭绕。王廷顺的棺材摆在正中,前面供着果品香烛。最扎眼的是灵棚两侧那一对童男童女纸人,有半人高,穿着红绿纸衣,脸上涂着腮红,嘴角向上翘着,似笑非笑。
“日他先人,这纸人做得也太真了。”李周堂心里嘀咕,总觉得那对纸人的眼睛在跟着人转。
纸马铺的老头儿蹲在院角抽旱烟,七十多岁的人,背驼得像只虾米,眼睛却亮得吓人。村里人都说他祖传的手艺邪性,做的纸人偶尔会“活”,但丧事人家又都爱找他,因为据说他做的纸人能通阴间,给亡魂带路。
刘德翠蹭到李周堂身边,掐他胳膊:“你看那女纸人,咋一直盯着我看哩?”
“神经病,纸糊的东西看啥看?”李周堂骂着,却也不敢直视纸人的眼睛。
丧事按部就班进行,道士念经,亲友祭拜,一直到下午出殡。十六个壮汉抬起棺材,孝子捧遗像跟在后面,那对纸人被放在架子上,由两个人抬着走在队伍中间。
李周堂是抬棺的之一,棺材一起肩,他就觉得不对劲——这棺材比平常沉得多,压得他肩膀生疼。更怪的是,明明没风,那对纸人却哗啦啦响,纸衣抖动,像是活人在打颤。
“妈的,今天邪门了。”旁边抬棺的赵老三小声嘀咕。
李周堂没接话,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不只是因为天热。
坟地离村子有二里地,一路上稻田青绿,远处青山如黛,本来是一派川西好风光,可送葬队伍没人有心思欣赏。大家都闷头走路,只有道士摇铃念经的声音偶尔打破寂静。
终于到了坟地,棺材入土,孝子磕头,该烧纸人纸马了。众人把那一对童男童女和其他纸扎搬到大坑边,道士念念有词,一把火扔进去。
火焰腾起,纸人纸马在火中蜷缩变形。就在这时,一阵邪风突然刮起,吹得火苗乱窜。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个童女纸人竟然在火中站了起来!
“日你妈哟!纸人站起来了!”有人惊叫。
所有人都吓傻了,只见那纸人在火中直立着,纸衣烧尽,露出里面的竹架,脸上的颜料融化流淌,像是血泪,但那表情却像是在笑。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原本画上去的眼睛,此刻竟像是真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
“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炸开,哭爹喊娘地往村里跑。
刘德翠只觉鲍鱼一松,滴滴答答尿了出来,李周堂拽着吓尿的刘德翠,没命地跑。回到王家院子,人们惊魂未定,七嘴八舌说着刚才的恐怖景象。
王廷顺的婆娘哭得更凶了:“肯定是廷顺舍不得走啊!他这是要带人走啊!”
纸马铺的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蹲在墙角吧嗒烟袋,幽幽说:“纸人认主,它这是找到人家了。”
这话让所有人后背发凉。啥子叫“找到人家了”?
丧宴吃得压抑,没人多说话,匆匆扒拉几口就各自回家。李周堂和刘德翠回到自家院子,天已经擦黑。
刘德翠一边洗碗一边叨叨:“吓死先人板板,以后再也不去这种丧事了!你说那纸人咋会站起来哩?”
李周堂心里也发毛,但嘴上还硬:“就是你眼睛看花了,纸糊的东西,火烧起来当然会卷。”
夜里躺在床上,两口子都睡不着。夏夜闷热,蚊虫嗡嗡叫,远处稻田里蛙声一片。
刘德翠突然掐李周堂:“你听到啥子声音没?”
“啥子声音?蛙叫嘛。”
“不是,像是...像是纸哗啦啦响...”
李周堂竖起耳朵听,除了蛙声虫鸣,啥也没有。“睡你的觉,莫自己吓自己。”
后半夜,李周堂被尿憋醒,起身去院角茅房。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照得一切都朦朦胧胧。解完手回屋时,他瞥见院墙根下好像有个影子。
他定睛一看,浑身汗毛倒竖——墙根下站着个纸人!正是白天那个童女纸人,虽然被烧得残缺不全,半边脸都黑了,但那诡异的笑容还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李周堂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回屋里,砰地把门关上,插上门栓。
“咋子了?撞鬼了?”刘德翠被惊醒。
“纸…纸人...在院里...”李周堂舌头打结。
刘德翠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下的院子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你个龟儿子眼花了吧?”
“真的!我刚才真的看到了!”李周堂浑身发抖。
两口子再不敢睡,开着灯坐到天亮。鸡叫三遍后,李周堂才壮着胆子开门查看——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只早起的鸡在踱步。
“就说你眼花了嘛。”刘德翠松了口气。
但接下来几天,怪事接连发生。先是院里的鸡莫名其妙死了一只,脖子被扭断;然后是夜里总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最吓人的是,每天早上开门,门槛前都有一小堆纸灰。
李周堂去找纸马铺的老头儿,老头儿眯着眼说:“纸人认门,这是赖上你家了。它这是要找替身哩。”
“那咋办嘛?”李周堂快哭出来。
“等呗,等它找到替身,自然就走了。”
李周堂骂咧咧回家:“狗日的老东西,也不说个破解法子!”
第七天夜里,李周堂被一阵声音惊醒。那不再是纸哗啦声,而是像是有人在他们屋里走动!他猛地睁眼,借着月光,看见那个被烧焦的纸人就站在他们床前!
纸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只眼睛还完整,正死死盯着睡在旁边的刘德翠。纸人的手——那用纸糊的手,正慢慢伸向刘德翠的脖子!
李周堂吓得几乎窒息,但护婆娘的本能让他猛地跃起,一把推开纸人。那纸人轻飘飘的,被推得撞在墙上,发出干涩的纸响。
“德翠!快起来!”李周堂大叫。
刘德翠惊醒,看到纸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顿时后庭不紧,吓出屎来。
纸人慢慢转过身,那只独眼从刘德翠移到李周堂身上,然后竟开口说话了!声音像是纸摩擦:
“他不要我...你要我不...”
李周堂魂飞魄散,抄起炕边的夜壶就砸过去。夜壶砸中纸人,纸人哗啦散架,变成一堆废纸竹篾。
两口子一夜无眠,守着那堆纸屑直到天亮。
第二天,邻村小舅子路过他家,听说后让他们去邻村请百岁老人王爷爷。李周堂抓了三只鸡,去邻村请来王爷爷,俩口子搀扶着老人一把火烧了纸屑,灰烬埋在了十字路口。然后让两口子砍回青栗树,彻底扫一次尘。
说来也怪,那之后,怪事再没发生。
后来村里传言,王廷顺死得不甘心,想带个人走,所以纸人缠人。第二年,纸马铺的老头死了,于是又有人说,纸马铺的老头儿做了太多纸人,折了寿,被纸人反噬。
只有李周堂和刘德翠知道,那晚纸人散架前,那只独眼里流出的不是颜料,而是像人血一样猩红的液体。
川坝子的日子照旧过,稻田青了又黄,河水涨了又落。只是从此以后,村里人丧事再也不扎纸人纸马了。而李周堂和刘德翠,每到七月半烧纸时,总会多烧一份给那个纸人——不管它是邪是灵,终究是个可怜人,被活活烧了,成为无人祭奠的孤魂。
乡间的夜依然静谧,月光洒在稻田上,泛起银波。那些看不见的存在,或许就藏在这恬静的田园风光里,与人同在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