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有条巷子,天黑后千万别从那儿走。
这是李辉从小听到大的话,但他一直没当真。他是个外卖员,时间就是金钱,穿行老巷子能省下将近一半的路程。这天晚上,他接到一个送往河滨路的订单,眼看就要超时,导航那条熟悉的红线再次无情地切过了那片老旧的街区。
他只是在巷口犹豫了一秒,电瓶车头一拐,就扎进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巷子和他白天路过时完全不一样了。两侧的高墙仿佛在无声地合拢,将天空挤成一条细线,连月光都渗不下来。唯一的光源是他那盏孤零零的车头灯,光线微弱得可怜,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路面,之外便是彻底的墨黑。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空洞的回响,声音大得吓人,好像不是在路上跑,而是在某个巨大空洞的腔体里制造噪音。
太静了。明明拐进来前还能听到主干道隐约的车流声,现在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电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有一股味道,像是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某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
他开始后悔了,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看看,却发现屏幕漆黑一片,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没有反应。不只是手机,连电瓶车仪表盘上的数字也全部熄灭了,只有车头灯还顽强地亮着,虽然那光线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弱。
他心里发毛,想掉头回去,可一扭头,心脏猛地一抽——身后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来路消失了。他明明才进来不到一分钟!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祈祷快点看到巷子的出口。
车灯照射的范围内,景象开始变得不对劲。两侧斑驳的墙壁上,原本模糊的涂鸦和广告印记,在晃动的灯光下,扭曲成了一些难以名状的形状,看久了,仿佛那些阴影在极其缓慢地蠕动。他甚至觉得有冰冷的视线从那些阴影缝隙中投来,粘在他的皮肤上。
他猛地眨眨眼,再看去,墙壁又恢复了死寂。
肯定是太紧张了。他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车速。电瓶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速度却提不上去,仿佛在粘稠的液体里行驶。
前方,灯光边缘,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
李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深的巷子,这么晚的时间,怎么会有人?
离得近了些,能看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一种样式很老旧的、颜色暗淡的衣服,正不紧不慢地在前方走着。对方似乎完全没听到身后来的车声,也没有靠边让路的意思。
李辉按了按电动车喇叭。
“嘀……!”
刺耳的喇叭声在绝对寂静的巷子里炸开,吓得李辉自己一哆嗦。但那个行走的人影毫无反应,连脚步的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直、匀速的步伐。
诡异的感觉像冷水一样浇遍了李辉全身。他不敢再按喇叭,也不敢超车,只能减慢了速度,远远地跟着那个身影。他试图用灯光去照亮那人的细节,但光线一到那人身边,就好像被吸走了一样,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跟着走了不知道多久,李辉突然发现,前方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巷口外的模糊灯光和车辆掠过的光影。
快到出口了!
他精神一振,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再次看向那个引路的身影,却惊骇地发现,那个身影正在变淡,像一缕烟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黑暗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彻底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来不及细想,猛地一拧电门,电瓶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冲出了巷口。
喧嚣的城市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朵,汽车鸣笛、远处商铺的音乐、人声……一切都回来了。手机屏幕猛地亮起,显示着满格信号和时间。电瓶车仪表盘也恢复了正常。
他停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望去。
身后就是他熟悉的那条老巷子口,窄窄的,里面虽然暗,但绝不像刚才那样吞噬一切的光亮。甚至能看到巷子另一端透来的微弱路灯光。看上去平常无比。
刚才的一切,难道是自己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订单即将超时。恐惧感被平台的罚款机制瞬间压倒,他顾不上多想,朝着目的地飞驰而去。
送完那单,回程的路上,他刻意绕了很远的路,彻底避开了那条老巷。
之后的好几天,他都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抄近道。但生活总要继续,昂贵的房租和贷款不会因为一次见鬼的经历而减少。时间一长,那种强烈的恐惧感渐渐淡化,被他自己归结为那晚太累产生的错觉。
一周后,他又一次送餐到深夜,目的地再次指向河滨路。看着屏幕上预估的时间,犹豫再三,侥幸心理终于占了上风。
也许……那天真的只是错觉呢?就一次,这次快点穿过,肯定没事。
他再次将车头拐进了那条巷子。
和上次一样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与世隔绝的寂静,浓稠的黑暗,还有那盏似乎电力不足的车头灯。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后悔瞬间攫住了他,他想立刻退出去,但身后再次变成了无尽的虚无。
只能向前。
这次,他开得格外快,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敢再看两侧那令人不安的墙壁。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别再看到任何东西,快点出去。
怕什么来什么。
车灯的光圈里,又一次照出了一个人影。
还是那个穿着暗色旧衣服的男人背影,以那种一成不变的、僵硬的步调在前面走着。
李辉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他死死咬着牙,决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他拧紧电门,车头微偏,打算从那人身边擦过。
就在他接近那背影的瞬间,车灯清晰地照亮了那人的侧脸。
灰败、麻木,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瞳孔里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更让李辉头皮炸裂的是,他认出了这张脸!
几天前的本地新闻推送过一条简短的消息,一张黑白照片印在屏幕上。是一个失踪超过一个月的男人,据报道最后被人看见就是在老城区附近!
李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让他失去了控制,电瓶车头猛地一歪,连同他整个人,狠狠地撞向了旁边的墙壁。
剧痛从他腿上传来,电瓶车压住了他的下半身,车灯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黑暗如同实质,瞬间将他吞没。
他挣扎着,想推开沉重的车体,却根本用不上力。他想呼救,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
是很多人的。
从巷子的深处,从前后两个方向,传来缓慢、拖沓、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它们正在靠近。
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无法形容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贴紧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髓。他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擦过他的脸颊,碰到他的手臂,像是无数双无形的手在触摸他。
他吓得几乎昏厥,拼命地蜷缩起来,发出绝望的呜咽。
那些东西并没有进一步伤害他,只是环绕着他,冰冷,死寂。仿佛在打量,又或者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他压着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在一片极致的寒冷和恐惧的折磨下,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前,那些冰冷的触摸感忽然如潮水般退去了。密集的脚步声也向着巷子深处远去,直至消失。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是引擎声!还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很近!就在巷子外面!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用嘶哑的、几乎不像人声的嗓子拼命喊叫:“救命!救救我!这里!这里!”
外面的车声似乎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束强光从巷口的方向射了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是汽车的大灯!
“里面好像有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
“我的天……快报警!叫救护车!”另一个声音惊呼。
李辉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和鼻涕一起涌了出来,彻底晕了过去。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左腿打着重重的石膏。警察来做笔录,他语无伦次地讲述了经历,提到了那个失踪者的脸。来做笔录的两位警官对视了一眼,表情严肃。
年纪大些的警官合上本子,沉默了一下,说:“好好休息。那条巷子……以后别再走了。”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李辉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老警官的目光有些复杂,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有些老路,天黑就不该走。送外卖也别拿命拼。”
警方没有给出更多解释。他的经历最终被归结为车祸后的幻觉和受惊过度。但他的电瓶车行车记录仪那段时间的记录是一片雪花,手机在那个时间段也毫无信号数据。一切无从考证。
一个月后,李辉拄着拐杖出院了。他彻底换了工作,也彻底绕开了老城区。但他总会忍不住去搜索那些关于老巷子的零星信息。
在一些陈旧的本地网络论坛的角落,他找到了一些多年前的帖子,语焉不详地提及那条巷子,用的词都是“阴路”、“鬼道”、“走不得”。有人说那是以前处决犯人的地方,也有人说那里是城市扩张时被推平的老坟场边缘,还有更模糊的说法,称那条巷子在某个时间点后,会莫名其妙地“接上”别的路。
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得到证实。
李辉关掉了网页,不再搜索。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他只是常常在夜里惊醒,浑身冰冷,仿佛又回到了那条黑暗中,听到那缓慢而密集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无法解释的传闻又悄然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