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土高原上,烈日炙烤着千沟万壑。龙树屯卧在一道山梁上,几十孔窑洞像眼睛一样镶嵌在黄土崖壁中,望着对面起伏的群山。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田野里只剩下短短的麦茬,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王有福和媳妇秀英结婚五年,住在村东头一孔老窑洞里。这窑洞是祖上留下的,冬暖夏凉,就是位置偏了些,离最近的邻居也有百来步远。窑洞前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这个季节已经挂满了青绿色的果子。
“热死个人...”秀英嘟囔着,把汗湿的刘海从额头上拨开。她正蹲在院里洗衣服,搓板有节奏地发出吱嘎声响。
王有福光着膀子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静自然凉,”他头也不抬,“等日头偏西了,我去地里把剩下的那点玉米秆收了。”
“收个屁!”秀英把衣服狠狠摔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整天就知道地里那点活儿,晚上炕上那点活儿,其他的你还能干点啥?”
王有福嘿嘿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这两样活儿干好了还不够?你还想要啥?”
“我要你离我远点!”秀英骂道,眼里却带着笑意,“昨晚折腾到半夜,我腰都快折了。今早起来就觉得不得劲,现在走路都疼,腰也疼。”
“哟,还怪上我了?”王有福放下镰刀,走到秀英身后,大手按上她的关键部位,“哪儿疼?是这儿?”
“往下点...哎哟,就是那儿!”秀英吸了口凉气,“轻点!你个蛮牛!”
王有福揉搓着,眉头渐渐皱起来。无意间瞥见秀英后腰上有一道明显的暗红色痕迹,像是被什么绳子之类的东西勒过,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你啥时候把腰勒成这样了?”
“我哪知道?”秀英扭过头想看却看不见,“咋了?有印子?”
“嗯,一道红印子。”王有福抽回了揉三角地带的手,“疼得厉害吗?”
“一阵一阵的,像是有个冰溜子贴着肉似的,嗖嗖地冒凉气。”秀英说着打了个寒颤,“怪了,这么大日头,我咋觉得后腰发冷呢?”
王有福没说话。他仔细看着那道印子,不像是裤带勒的,倒像是被什么细绳紧紧捆过留下的痕迹。印子很深,边缘整齐,仿佛已经勒进肉里好些时辰才能留下这样的标记。
“晚上给你用热水敷敷。”最后他说着,用手黑秀英揉腰。这次没有下流调笑,是认真的揉。
那天晚上,秀英早早躺下了。王有福烧了热水,拧了毛巾给她敷在腰上。
“咋样?舒服点没?”
“热乎劲儿挺舒服,可底子里还是发凉。”秀英趴在炕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像是冰碴子塞在骨头缝里,融不掉似的。”
王有福掀开毛巾看了看,那道红印子不但没消,反而颜色更深了,几乎变成暗紫色,在煤油灯下看着有点瘆人。
“明天去刘婶那儿瞧瞧吧,”他说,“让她给你拔个罐子。”
秀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已经半睡半醒。王有福吹熄了油灯,在她身边躺下。窑洞里顿时被浓墨般的黑暗吞没,只有窗户纸上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
半夜里,王有福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他睁眼仔细听了听,是秀英在磨牙,声音又急又响,像是快要咬碎了似的。
“秀英?秀英?”他推了推媳妇。
秀英没醒,但磨牙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含糊地说梦话,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偶尔有几个词清晰些:“...捆得太紧了...松开...”
王有福支起身子,借着窗纸透进的月光看向秀英。她趴睡着,脸上都是汗,表情痛苦,嘴唇不停地动着。
“做噩梦了?”他轻声自语,正要躺回去,目光突然落在秀英的腰上。
月光下,他隐约看见秀英的睡裤腰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眨了眨眼凑近些,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骨窜上来。
秀英腰上那道红印子周围,皮肤正微微起伏,好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在皮下蠕动!
王有福猛地伸手摸去,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刺骨,而且那蠕动感瞬间消失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只有那道深紫色的勒痕真实地留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诡异。
这一夜王有福再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秀英醒来时显得更加疲惫。
“昨晚做了一宿噩梦,”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老是梦到被什么东西捆着,喘不过气来。”
王有福盯着她的腰看:“那印子怎么样了?”
秀英自己摸了摸:“好像不怎么疼了,就是觉得木木的,没啥知觉。”
她撩起衣服转身让王有福看。王有福倒吸一口凉气——那道勒痕已经变成黑紫色,深深嵌进肉里,周围皮肤苍白没有血迹,确实像是被什么绳子长时间紧紧勒绑过的样子。
“吃完饭就去刘婶家!”王有福斩钉截铁地说。
刘婶是村里的神婆,七十多岁了,会看点小病,也会些迷信手段。她的窑洞在村子中央,门口挂着一串红辣椒和干大蒜。
听王有福说完情况,刘婶眯着眼看了看秀英的腰,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不是实病,”她摇着头,“这是虚病啊。”
“啥意思?”秀英问。
“就是不是身子骨得的病,”刘婶点起一袋旱烟,“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王有福心里一紧:“啥东西?”
刘婶吐出一口烟,窑洞里弥漫开辛辣的烟味:“像是鬼缠腰。”
“鬼缠腰?”秀英脸色发白,“啥是鬼缠腰?”
“就是有些横死的人,死后找不到替身,没法投胎,就会找活人缠上。”刘婶用烟袋指指秀英的腰,“一般都是用绳子上吊死的,或者是被捆起来害死的,就会用绳子缠活人的腰,慢慢勒紧,直到...”
“直到啥?”王有福急问。
“直到把活人勒死,做了替身,他们才能超生。”刘婶叹了口气,“你这印子越来越深,就是被越勒越紧了啊。”
秀英吓得浑身发抖:“刘婶,这可咋办啊?”
刘婶磕磕烟袋锅:“我给你们画道符,贴炕头上。再给你们一把香,晚上睡觉前点上。要是管用,三天那印子就该淡了。”
夫妻俩拿着符和香回到家,心里七上八下。王有福按刘婶说的,把符贴在炕头墙上,晚上睡觉前点上一炷香。
香气在窑洞里袅袅盘旋,带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闻着这味儿,心里踏实点了。”秀英说着,渐渐睡去。
王有福却睡不着,睁着眼直到后半夜。突然,他看见那炷香的烟改变了方向,不再直直上升,而是在秀英腰部位置盘旋缠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吸吮似的!
他猛地坐起来,烟雾顿时又恢复正常。但这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窑洞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
第三天,秀英腰上的印子没有变淡,反而更深了,颜色黑得发亮,像是被墨笔画上去似的。她整个人都蔫了,吃不下饭,走路都没精神。
“刘婶的法子不灵啊!”王有福着急地说,“我得去找老村长问问。”
老村长百岁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民国时期当村长,为村民着想,很受人尊敬,但后来变天了,六十年代差点被城里来的红小兵批斗死,但他从年轻到老都心地善良,知道许多老辈子的事,也愿意帮助村民。
听完王有福的描述,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这不是一般的鬼缠腰,”他喃喃道,“这是‘血缠腰’,最凶的一种。通常得是生前有大冤屈,或者死得极惨的人才会这样。”
“那咋办啊?”王有福急得满头大汗。
老村长沉吟良久:“鬼神的事我也不怎么懂,你去村西头找张三爷吧。他年轻时走过江湖,懂些门道。不过记住,无论他说什么,都照做,别多问。”
张三爷是个干瘦老头,也有九十多了,但精神还不错,独居在村西头一个破窑洞里,很少与人来往。听了王有福的话,他冷笑一声:
“刘婶那点皮毛功夫,也就治治小孩子吓着。你这事儿,麻烦大了!”
“三爷,您得救救我媳妇啊!”王有福几乎要跪下。
张三爷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你媳妇最近碰过什么老物件?或者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王有福摇头:“没有啊,就在家干活,下地...”
突然他想起什么:“半个月前,她在院后枣树下挖出一个瓦罐,里面没其他的,就有一个墨盒,她洗刷干净收起来了。是不是冲撞了啥?”
张三爷猛地睁大眼睛:“瓦罐?是不是黑陶的,上面刻着鱼纹?”
“您咋知道?”
张三爷脸色大变:“糟了!那是民国时李老财埋的厌胜罐!快带我去看看!”
来到王家,张三爷仔细查看了那个瓦罐,脸色越发难看。
“李老财当年靠这个发家,但也死在这上面。”他低声说,“听说他被人绑起来塞进一个罐子活埋了,就因为争地界的事。”
王有福脊背发凉:“那跟我媳妇的腰有啥关系?”
“被捆着埋进土里的人,怨气最重。”张三爷说,“这罐子就是他怨气的容器。你媳妇把它挖出来,就是放出了里面的东西。”
他看向秀英腰上的黑痕:“这是捆李老财的绳子,现在要来捆你媳妇了。”
秀英吓得哭起来:“那咋办啊三爷?我会被勒死吗?”
张三爷沉思良久:“只有一个法子。你得把罐子和墨盒放回原处,按老规矩祭祀安抚。但能不能成,就看他的怨气有多重了。”
当天晚上,月圆如镜。在王有福家后院那棵老枣树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那个黑陶瓦罐,前面点着三炷香,摆着三杯酒,还有几样果品。
秀英赤裸着趴在桌前,像只白花花的青蛙,后腰那道黑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王有福站在一旁,手里攥着把铁锹,手心全是汗。
张三爷穿着奇怪的衣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的纹路,手里拿着一个铃铛,绕着桌子念念有词。
夜风吹过,枣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突然,桌上的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烧起来,转眼就烧到了底!与此同时,秀英发出一声惨叫——她腰上的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变深!
“他不同意!”张三爷大喊,“快!把罐子放回坑里埋上!”
王有福慌忙在枣树下挖坑,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铁锹。秀英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腰上的皮肤已经被勒得裂开,渗出血珠!
就在王有福把瓦罐放进坑里的瞬间,秀英猛地弓起身子,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屎尿从屁股后喷了出来。
张三爷突然扑过去,一把抓起桌上的三杯酒,含进口中,猛地喷向秀英的腰部!
“嗤”的一声响,像是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秀英腰上竟然冒起一股白烟!
与此同时,坑里的瓦罐发出一声脆响,表面裂开一道缝隙。
张三爷迅速抓起土埋进坑里,大喊:“李老财!你的冤屈已经过去了!害你的人都成黄土了,放过后人吧!择吉日,必给你烧丰厚纸钱超度!”
风突然停了。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
秀英腰上的黑痕停止了收缩,慢慢,慢慢地,开始变淡。
一周后,秀英腰上的印子完全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夫妻俩按张三爷的嘱咐,在枣树下烧了大量纸钱,再不敢动那地方的土。
夏去秋来,枣树红透了果子,像一串串小灯笼挂满枝头。王有福和秀英坐在院里搓玉米,金色的玉米粒在筐里堆积如山。
“今晚上吃啥?”秀英问,脸上恢复了红润。
“咋的,又饿了?”王有福嘿嘿一笑,“腰好了,胃口也好了?”
秀英白他一眼:“德行!那天晚上差点没了命,还不许我现在多吃点?”
王有福放下玉米,认真地说:“那天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要是没了,我可咋活?”
“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秀英嗔道,眼里却带着笑意,“哎,你说,那李老前辈的怨气,真散了吗?”
王有福望向那棵枣树:“张三爷说,这世上最厉害的怨气,也敌不过活人的日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那些冤魂最好的安抚。”
夕阳西下,整个龙树屯被镀上一层金光。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犬吠相闻。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在斜照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古老秘密,却又被宁静的暮色轻轻覆盖。
秀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腰肢柔软如柳。
“今晚早点睡?”王有福凑过来,手不老实地摸上她的腰。
秀英笑着推开他:“死相!昨天折腾得还不够?”
“哪能够呢?”王有福一把抱起媳妇往窑洞走,“咱得把前些日子缺的补回来!”
秀英惊笑着捶打他的肩膀,笑声在黄昏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窑洞里,油灯被吹灭。黑暗中,只有两道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院外,老枣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仿佛在点头微笑。
世间所有的恐惧和神秘,最终都融化在生活的温暖里。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再深再陡,也被时光打磨得圆润,最终成为大地肌理的一部分,沉默地见证着生命的延续。
而那棵老枣树,依然静静地站在院里,春华秋实,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