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这天,天刚擦黑,李家庄便安静得出奇。家家户户早早闭了门,窗台上摆着几盏河灯,门前撒了灰,无人敢在这个日子在外游荡。老话讲,七月半,鬼乱窜,阳人回避,阴人上路。
李家明和媳妇王林玉却不得不在这时候赶路。
“你个杀千刀的,偏要赌到这时候!”王林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数落丈夫,“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非要赌到天黑才肯回家!”
李家明讪笑着,伸手在王林玉大灯上抓了一把:“怕啥?你汉子阳气重,什么小鬼敢近身?再说了,赢了钱还不高兴?”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在王林玉眼前晃了晃。
王林玉一把抢过钱,塞进自己胸衣里:“赢钱?十赌九输!上次赢钱是哪年的事了?别动手动脚的,这荒郊野外...”
“荒郊野外才得劲呢!”李家明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要不咱们钻旁边高粱地里来一回?听说野合有野鬼护着,更带劲!”
“呸呸呸!中元节说这种话,你不怕嘴上生疮!”王林玉啐了一口,加快脚步,“赶紧走,过了前面小河就到家了。”
两人沿着乡间土路疾行。月亮被薄云遮着,发出朦胧的光,四周庄稼地黑黢黢的,只有风吹过时发出沙沙响声。
走着走着,李家明忽然停下脚步:“怪了,这路怎么不对劲?”
王林玉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们本该沿着一条直路走到小河边,过桥就到家了。可眼前的路上竟升起了一层薄雾,路两旁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老槐树——虽然村里老人说过,这条路早年确实有槐树,后来都被砍了。
“是不是走岔了?”王林玉心里发毛,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不可能啊,就这一条路。”李家明皱起眉头,朝前望了望,“咦,前面怎么有光亮?像是...集市?”
雾中隐约可见一串灯笼悬挂,人影绰绰,俨然是个热闹夜市。这可奇了,中元节晚上怎么会有集市?
“别是...”王林玉声音发抖,“老人们说的那个吧...”
李家明心里也打鼓,但嘴上还硬:“胡扯啥?肯定是其他村搞什么新花样,办夜市挣钱呗!走,去看看,说不定还能买点吃的。”
“我不去!”王林玉拽住丈夫,“你忘了老人说的‘鬼赶集’?中元节晚上,阴间会开放集市,让鬼魂回来采购东西,活人撞见了要倒大霉!”
“迷信!”李家明嘴上这么说,脚步却迟疑了。正当两人犹豫时,集市那头忽然飘来一阵诱人的香味,像是烤红薯和油炸糕的味道,勾得人直流口水。
李家明中午就没好好吃饭,这会儿肚子咕咕叫起来:“真香啊!走,去看看,买点吃的就出来。”
不顾王林玉反对,他拉着媳妇就往集市方向走。越靠近,雾气越浓,那集市看起来越发古怪——所有的灯笼都发出幽绿或暗红的光,摊贩和顾客都悄无声息地走动,听不到集市的喧闹。
走入集市入口,李家明才觉出不对劲。这集市虽然人来人往,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每个摊子前都摆着个小火盆,纸钱在里面静静燃烧。
“家明,咱走吧...”王林玉颤声说,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
李家明这会儿也心里发毛,但碍于面子,但赌徒的习惯还是让他硬着头皮说:“来都来了,看看有啥好吃的。”他朝一个卖油炸糕的摊子走去。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低着头忙活。油锅里的油黑乎乎的,却飘出诱人香味。
“老板,油炸糕怎么卖?”李家明问。
老头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灰白的脸,眼睛像是两个黑窟窿。他伸出三根手指,却不说话。
“一块一个?便宜啊!”李家明掏钱,却发现老头指了指摊子前的小火盆,意思是只要纸钱。
李家明顿时头皮发麻,拉着王林玉就往回走:“不买了,走!”
可一转身,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四周全是雾和集市摊贩。他们被困在了这诡异的集市中。
“咋办啊...”王林玉带着哭腔问,大灯紧紧贴着丈夫手臂,若是平日李家明肯定心猿意马,此刻却只剩恐惧。
“找、找出口...”李家明强作镇定,拉着媳妇在集市中穿行。
这集市与阳间集市相似,卖什么的都有:衣服鞋帽、吃食玩具、家具农具,一应俱全。但细看之下,所有商品都古怪异常:衣服全是纸扎的,食物看起来像供品,家具则是烧给死人的那种迷你款式。顾客和商贩全都面色灰白,沉默不语,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走着走着,王林玉突然死死掐住李家明的胳膊:“那、那不是死了十年的爹吗?”
李家明顺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一个老头背影极像他爹,正蹲在一个摊前挑旱烟袋。李家明正想喊,那老头回过头来——半边脸已经腐烂,眼珠吊在外面,吓得李家明把话咽了回去,拉着王林玉快步离开。
“他看见我们了!他刚才笑了!”王林玉几乎哭出来,丰满的身体不停颤抖。
“别回头!快走!”李家明心里怦怦直跳。
又走过几个摊位,王林玉再次僵住:“那、那是我娘...”
只见一个老妇人站在布摊前,拿着一件花衣裳在身前比划。老妇人转过身,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窟窿,却朝王林玉的方向点了点头。
王林玉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李家明赶紧架住她:“不能停!继续走!”
夫妻俩像无头苍蝇在鬼集市乱窜,越是心急越是找不到出路。忽然,李家明看到前方有个卖灯笼的摊子格外明亮,摊主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太太,不像其他商贩那样阴森。
“去问问路。”李家明拉着几乎走不动的王林玉走过去。
快到摊前时,王林玉突然拽住丈夫:“别去!你看她脚下!”
李家明定睛一看,那老太太长裙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脚!她是飘在空中的!
两人转身欲逃,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个面色铁青的汉子,挎着个篮子,里面全是纸元宝。
“活人?”汉子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活人怎么来的?”
“误…误入的,大…大哥指条出路吧!”李家明赶紧作揖。
汉子僵硬地指向一个方向:“往那走,见到红灯笼左转,切记莫回头,莫说话,莫接东西。”
夫妻俩连谢谢都顾不上说,慌忙朝指的方向跑去。果然见到一盏红灯笼,左转后看到集市边缘和外面的土路。
正要冲出集市,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拿着个红彤彤的苹果:“尝尝吧,甜着呢...”
李家明差点顺手就接了,想起汉子的警告,赶紧摆手拒绝,拉着王林玉冲出集市边界。
一踏出集市,周围的雾气瞬间消散,两人回头看,哪里还有什么集市,只有一片荒地和几座老坟头立在月光下。
夫妻俩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往家跑。
终于到家门口,李家明掏钥匙时才发现,王林玉塞在胸衣里的钱变成了一叠纸钱。而自己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个小纸苹果,正是集市上那人递来的那个。
两人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赶紧去找村里神婆。
神婆听后脸色凝重:“你们这是撞见‘鬼赶集’了!中元节晚上,阴间开放集市让鬼魂购物,活人误入凶多吉少。好在你们守了规矩——没回头、没说话、没接东西,否则就留在那儿回不来了。”
她让夫妻俩准备香烛纸钱,到昨晚出来的地方祭拜道歉。
李家明和王林玉乖乖照做,再也不敢中元节晚上外出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李家明戒了赌,夫妻感情反而好了起来。每年中元节,他们都会在门口摆上丰盛的供品,烧许多纸钱,说是还给“债主”。
也许人在见过另一个世界的集市后,才会真正珍惜这个世界的烟火吧。
生命的可贵,往往在窥见过死亡之后才愈发清晰;人世的热闹,总是在遭遇过幽冥后才显得珍贵。鬼集一遭,虽是惊魂一夜,却让两颗漂泊的心终于靠岸,找到了在阳间生活的真正意义——不过是一盏为你而亮的灯,一个等你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