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岭的公路像一条褪色的灰布带子,在湘西连绵的群山间蜿蜒盘旋。路的一侧是陡峭岩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谷底常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即使盛夏正午也从不散去。
崔大民的二手面包车正吭哧吭哧地爬坡,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和媳妇李红梅刚从镇上赶集回来,车厢里堆满了日用品和几块给窗户换的玻璃。
“这破车,早晚得散架!”李红梅嘟囔着,肥硕的身子随着颠簸左右摇晃。她四十出头,脸上涂着廉价的粉底,嘴唇抹得猩红。
崔大民没搭话,全神贯注握着方向盘。天色渐晚,夕阳被高山遮挡,只有余晖给山顶镀上一层金边。这段路他跑了十几年,熟悉每个弯道,但从未喜欢过——太窄、太险,尤其是天快黑的时候。
“喂,死鬼,听说没?”李红梅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凑过来,带来一股刺鼻的雪花膏味,“张瘸子前天在这段路上见着东西了。”
崔大民皱眉:“见着啥?”
“就那辆摔下山的老客车啊!”李红梅神秘兮兮地说,“他说看见残骸里有人影晃动,还不止一个!”
“胡扯啥!”崔大民呵斥道,“那车祸都过去十五年了,车早烂成铁皮了,哪来的人影?”
“真的!张瘸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看到里面有人点灯哩...”
崔大民不再搭理她。关于十五年前那场惨烈车祸的传闻从未断绝过——一辆载满二十多人的长途客车在翻山岭段失控坠崖,无人生还。由于地势太险,救援队只找回部分遗体,有些遗体没能找到,车辆残骸至今仍留在谷底。
天色暗得很快,山谷里的雾气缓缓上升,漫过公路,能见度越来越差。崔大民打开车灯,小心地控制着车速。
在一个急转弯处,李红梅突然尖叫:“停!快停下!”
崔大民猛踩刹车,面包车吱呀一声停在路边。
“干啥?吓死人啊!”他吼道。
李红梅脸色苍白,指着窗外雾气弥漫的深谷:“刚才...刚才下面有光!”
崔大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谷底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眼花了吧你?”他没好气地说。
“真的!一闪一闪的,像是...像是有人在打信号...”李红梅的声音带着颤抖。
崔大民心里也有些发毛,但还是强装镇定:“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雾气反光。”
他重新发动车子,却发现发动机只空转,车一动不动。
“咋了?”李红梅紧张地问。
“妈的,这时候抛锚!”崔大民骂骂咧咧地下车检查。
山谷里的雾气已经漫上公路,能见度不足十米。四周静得出奇,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崔大民打开引擎盖检查,却没发现任何问题。等他再回到驾驶室尝试点火,发动机居然正常启动了。
“怪事...”他嘀咕着,挂挡前进。
面包车缓缓行驶在雾中,像一艘船漂在白色的海上。两人都不说话,车内只剩下引擎的嗡嗡声。
又过一个急弯时,李红梅突然抓住崔大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你看...路边...”
崔大民定睛望去,只见雾中隐约站着个人影,朝他们招手。那人穿着古怪的老式衣服,脸色在雾中看不真切。
“要搭车?”崔大民下意识减速。
“别停!”李红尖声叫道,“你看他的脚!”
崔大民眯眼细看,顿时头皮发麻——那人影的下半身完全融入雾中,根本看不到腿脚,就像飘在空中一样!
他猛踩油门,面包车加速冲过那个弯道。从后视镜看,雾中的人影依然站在原地,手臂保持着招手的姿势。
“见鬼了...真见鬼了...”李红梅哆嗦着在包里翻找香烟,点燃后猛吸几口。
崔大民手心全是汗,紧紧握着方向盘。这段路平时十分钟就能开完,今天却仿佛没有尽头。
突然,车灯照到前方路边有个红色的东西。驶近才看清是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背对着公路,面朝山谷站着。
“又一个...”李红梅颤声说。
这次崔大民没减速,直接从那女孩身边驶过。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同时瞥见——那女孩根本没有正脸,后脑勺也是黑乎乎的一片!
“啊!”李红梅惨叫一声,香烟掉在裙子上烫了个洞都浑然不觉。
崔大民疯狂加速,面包车在弯道上几乎要飘起来。雾气越来越浓,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又一个急弯转过后,前方雾中突然出现两个猩红色的光点,像一双巨大的眼睛。
“刹车!快刹车!”李红梅尖叫。
崔大民猛踩刹车,但为时已晚。面包车撞上一个硬物,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敢下车查看。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面包车竟然撞上了一辆锈迹斑斑的客车残骸!那猩红色的光点正是客车破碎的后尾灯反射他们车灯的结果。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辆残骸分明就是十五年前坠崖的那辆客车!它本该在数百米深的谷底,此刻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公路上!
“这...这不可能...”崔大民喃喃自语,围着客车残骸查看。车身严重变形,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泥土,仿佛刚从地底挖出来。车窗全部破碎,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李红梅突然抓住崔大民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民...里面...里面有人...”
崔大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浑身冰凉——在客车黑暗的内部,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或坐或站,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面包车的车灯突然熄灭,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浓雾包裹着他们,能见度几乎为零。
“回车上!快回车上!”崔大民拉着几乎瘫软的李红梅跌跌撞撞回到面包车。
他拼命转动钥匙,发动机却毫无反应。车内的灯也不亮,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失灵。
“怎么办...怎么办啊...”李红梅带着哭音问,“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闭嘴!”崔大民喝道,摸出手机,果然没有信号。
两人被困在黑暗和浓雾中,旁边是那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鬼车残骸。时间仿佛停滞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泥土的混合气味。
突然,客车残骸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煤油灯的光芒。借着这点光,他们清晰看到残骸内确实有人影——至少七八个,全部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有的低头像是睡觉,有的直视前方。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所有身影都没有面部特征,只是模糊的一片!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上帝保佑...”李红梅语无伦次地念着所有她知道的神佛名号。
崔大民突然想起老一辈人说过,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要吐口水骂脏话。他摇下车窗,朝着客车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用最脏的土话破口大骂:“日你娘的鬼东西!滚回你的阴间去!别在阳间挡道!不然我让婆娘尿你一脸白带!”
说来也怪,他这一骂,客车内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那些人影似乎骚动了一下。
“有效果!继续骂!”崔大民对李红梅喊道。
李红梅先是愣了下,随即也摇下车窗,扯着尖嗓子开骂:“砍脑壳的!短命鬼!自己死了还想害活人?没门!老娘可不是好惹的!夹死你祖宗十八代...”
两人越骂越起劲,把毕生所知的脏话粗口全倒了出来。在粗俗的咒骂声中,那客车内的灯光明明灭灭,像是风中残烛。
突然,所有灯光彻底熄灭,四周再次陷入黑暗。但这次,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金属扭曲的呻吟,又像是巨石滚落的轰响。
崔大民下意识尝试发动面包车,发动机居然应声启动!车灯也恢复了正常,照亮前方道路。
那辆客车残骸不见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雾气开始消散,能见度逐渐恢复。远处,翻山岭村的灯火依稀可见。
崔大民不敢耽搁,立即挂挡前进。面包车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走...走了?”李红梅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崔大民没回答,只是专注开车,以最快速度驶向村庄。
回到家中,两人仍心有余悸。崔大民检查面包车,发现车头确有撞击凹痕和锈迹,证明他们确实撞上了什么。
那一晚,夫妻俩罕见地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遍全村——张瘸子失踪了。最后有人见到他是在翻山岭公路上,他说要去“看看那辆鬼车”。
村里组织搜索队,崔大民也参加了。在昨天事发地点下方的谷坡上,他们找到了张瘸子——他卡在岩缝中,已经神志不清,不停喃喃着“车...车里有灯...”
村民用绳索把张瘸子拉上来时,崔大民注意到那片岩壁的形状异常熟悉。询问老人才知,十五年前,客车坠崖前曾被那块凸出的岩壁挡了一下,减缓了坠落速度,但还是无人生还。
下山途中,崔大民落在队伍最后。经过昨晚事发地点时,他停下脚步,仔细查看路边。在泥土中,他发现了几片生锈的金属碎片和一块破碎的汽车尾灯玻璃,颜色猩红。
他默默捡起这些碎片,下山后悄悄扔进了村口的铁匠炉中。看着火焰吞噬这些残片,他心中豁然开朗——那辆鬼车残骸或许并非恶意害人,而是在寻求帮助,提醒人们那里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未被发现的遇难者。
三个月后,由村里牵头捐钱,请了一支专业救援队下到谷底,终于找到了十五年前车祸的全部遗骸,给予了妥善安葬。自此,翻山岭公路上再也没人见过那辆幽灵客车。
夏去秋来,翻山岭的公路依旧蜿蜒盘旋。崔大民还是经常开车经过那段路,有时带着李红梅,有时独自一人。雾大的夜晚,他偶尔会减速,但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
山谷依旧幽深,雾气依旧弥漫,但在村民心中,那段路不再阴森恐怖。因为他们知道,有些看似超自然的现象,其实只是未了的心愿和未被倾听的呼唤。当生者终于完成了应尽的责任,亡者也就能真正安息。
生命与死亡,就像翻山岭的公路与深谷,看似在两个世界,实则永远相依。而那些迷雾中的谜团,一旦被勇气和责任的阳光照彻,就会显露出最朴素的本相——对安宁的渴望,对完整的追寻,是所有生命共通的执念,无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