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意已决!便让那刘季去齐地走一遭,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
楚王宫内,项羽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伟岸的身躯挺立在巨大的沙盘前,重瞳扫过齐地的山川河流,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麾下铁蹄踏平叛乱的壮阔景象。至于刘邦……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枚即将被投入这盘大棋的、无足轻重的棋子。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啊!”范增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鸠杖上,踉跄着上前几步,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刘邦,豺狼也!今日困于浅滩,摇尾乞怜,大王一旦纵之,便是放虎归山,遗祸无穷!老臣……老臣恳请大王三思!” 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血丝,那是连日忧思、愤懑与无奈交织的结果。
项羽猛地转过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劲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忠心耿耿却总是“危言耸听”的亚父,眉头紧锁,语气中已带了明显的不耐:“亚父!你口口声声说刘邦是虎,是狼!可你睁眼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是一个病得快死的痨病鬼!连站都站不稳!寡人让他去齐地,是让他去戴罪立功,是让他去跟田荣那条疯狗互相撕咬!难道寡人还怕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在寡人的眼皮子底下,翻了天不成?!”
“大王!刘邦之奸猾,远超田荣百倍!其病必是诈!此乃金蝉脱壳之计啊!”范增痛心疾首,鸠杖重重顿地,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他沉沦的心跳,“纵使他真病,只要他一息尚存,离开彭城,便是龙归大海!其旧部如樊哙、周勃、灌婴之辈,皆虎狼之将,一旦汇聚,便是滔天巨浪!大王!切不可因一时之仁,或是厌烦琐碎,而铸成千古之恨!”
“千古之恨?”项羽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仰天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笑声震得殿瓦嗡嗡作响,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对范增“迂腐”的不屑,“亚父,你老了!胆子也变小了!寡人纵横天下,靠的是这双拳头,是这身胆气!力能扛鼎,横扫千军!区区刘季,不过是寡人掌中之物,想捏死他,随时都可以!何必非要在这彭城之地,落人口实,让天下人说我项羽不能容人,连一个病夫都要赶尽杀绝?”
他大手一挥,指向殿外,气势磅礴:“寡人要的是天下归心!是让所有人都看看,顺我者昌!至于逆我者亡……等寡人收拾了田荣,再慢慢清算也不迟!刘邦若识相,在齐地拼死效力,或许还能留他一条生路;若他敢有异动,寡人碾死他,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项伯求见。项羽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朗声道:“宣!”
项伯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忧色。他先是偷偷瞥了一眼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的范增,心中暗自得意,然后才向项羽躬身行礼:“臣,拜见大王。”
“叔父来得正好。”项羽语气缓和了些,“寡人正欲下令,让刘邦前往齐地助战,叔父以为如何?”
项伯立刻挺直腰板,将他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大王圣明!此计甚妙,实乃一石三鸟之策!其一,可彰显大王海量胸怀,不咎既往,使天下豪杰归心;其二,可将刘邦这支力量调离腹地,免去后方之忧,使其与田荣叛军互相消耗,大王坐收渔利;其三,其家眷留于彭城,如同人质,谅那刘邦也不敢轻举妄动!大王此策,既全了仁义之名,又得了实惠之利,更是兵不血刃便化解了一场潜在危机,臣佩服之至!”
这一番马屁拍得项羽通体舒泰,重瞳中的得意之色更浓。他看向范增,那眼神分明在说:“亚父,你看,连叔父都认为寡人做得对!”
范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项伯,嘴唇哆嗦着,想要怒斥其谗言误国,却因极度愤怒和失望,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好了!此事不必再议!”项羽最终拍板,语气决绝,“传寡人令:封刘邦为‘讨逆将军’,即刻率其旧部,前往齐地,助剿田荣!其家眷吕雉、刘太公等,留于彭城!不得有误!”
“大王圣明!”项伯高声应和,得意地退了下去。
范增望着项羽那刚愎自用的背影,又看了看项伯离去时那轻快的步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他踉跄后退,鸠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呐喊:
“大王!今日放走刘邦,他日垓下之围,勿谓老臣言之不预也!”
喊完,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老泪纵横,也不拾鸠杖,就这么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大殿。那佝偻的背影,在空旷殿门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苍凉和孤独。
项羽看着范增离去,眉头皱了皱,亚父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心头,让他有些不舒服。但他随即甩了甩头,将那点不快抛开。垓下?什么垓下?他西楚霸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么可能有什么垓下之围!荒谬!
“来人!取寡人的甲胄来!再派人去催一催英布和彭越的兵马!寡人要亲自踏平齐地!”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沙盘,豪气干云地下令。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进攻,只有征服,只有用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敌人!阴谋诡计?疥癣之疾?都不值一提!
而此刻,听松苑内,接到正式诏令的刘邦,正在上演他逃离彭城的最后一场戏。
他被人用软榻抬着,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两名近侍一左一右扶着软榻,脸上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悲伤与忧虑。
“大王……旨意已到,我们……我们该动身了。”一名近侍带着哭腔,在刘邦耳边低声说道。
刘邦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无光,他嘴唇翕动,发出如同游丝般的声音:“……谢……大王……恩典……臣……万死……不辞……”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苑外的风声掩盖。
前来监督的楚军将领看着刘邦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就这?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怕是走到半路就得咽气。他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软榻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准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车队在少数被允许随行的、垂头丧气的汉军侍卫(夹杂着更多楚军“护送”队伍)的簇拥下,缓缓驶出听松苑,驶过彭城寂静的街道,朝着南门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马车内,锦被之下,刘邦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球在飞速转动。
他的耳朵,清晰地捕捉着车外的每一个声音——市民的窃窃私语、楚军士兵粗鲁的呵斥、城门绞盘转动时发出的沉重“嘎吱”声……
当那象征着自由与生路的城门洞,透过车帘的缝隙,将城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秋日阳光投入车厢时,锦被下,那具一直“奄奄一息”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瞬间绷紧。
苍白的脸上,那干裂的嘴角,在绝对无人看到的阴影里,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坚定的速度,向上牵起了一个冰冷、狰狞,而又充满了无限野望的弧度。
马车轻轻一震,彻底驶出了彭城巨大的阴影,融入了城外官道飞扬的尘土之中。
范增的绝望呐喊仿佛还萦绕在楚王宫的梁柱之间,项羽自信的号令声仍在沙盘上空回荡。
而那只被放归山林的“病虎”,已然睁开了狩猎的眼睛。
下一步,他会扑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