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夏日，热浪如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着这座新生的西楚霸王的都城。烈日炙烤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蒸腾起扭曲的氤氲，连街边的柳树都恹恹地垂下了枝条，纹丝不动。然而，比这酷暑更令人窒息的，是楚王宫内凝滞压抑的氛围。
殿宇四角，巨大的青铜冰鉴无声伫立，内盛着冬日采集、深窖储藏的寒冰，丝丝缕缕的白色凉气缓慢逸出，试图驱散夏日的炎威。可这有限的凉意，甫一融入殿内那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之气，便如滴水入海，瞬间消弭无踪。
九龙宝座之上，西楚霸王项羽赤着筋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汇聚，沿着强健的肌理纹路滑落，砸在冰冷的宝座扶手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密报竹简，那双天赋异禀的重瞳此刻收缩如针尖，死死盯着简上的文字，仿佛要将那几片竹简灼穿。 殿内侍立的宫女宦官们个个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丝微小的动静，便会引爆那宝座上天威难测的雷霆之怒。
寂静中，只有冰鉴融化的水珠，间歇滴落在铜盘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
“砰——！”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打破了这死寂的平衡。项羽手臂猛地一挥，将那卷竹简狠狠掼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玉质的简册应声碎裂，残片四溅，有几片甚至擦着跪伏在地的侍从脸颊飞过，带出浅浅血痕。
“好个刘邦！好个汉王！”项羽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在从窗棂透入的光柱中狂乱飞舞。“暗通诸侯？欲自立为王？真当本王是瞎子不成！寡人待他不薄，许他汉中之地，他竟敢在背后行此鬼蜮伎俩！”
侍从们体若筛糠，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心中祈求着这场无妄之灾尽快过去。
一阵急促而略显蹒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谋深算的亚父范增，拄着那柄象征身份的鸠头玉杖，匆匆踏入殿内。他先是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玉简碎片，又抬头看了看宝座上因盛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项羽，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缓缓弯腰，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拾起那几片关键的竹简，将其拼凑起来。当目光掠过“刘邦”、“结连”、“异心”等字眼时，他的指尖在“刘邦”二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这名字，看穿远在汉中那人的心肺。
“大王，”范增的声音因年迈和焦急而显得格外沙哑，“此报来得蹊跷。送信之人，可曾查到根底？”
项羽霍然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紫檀木嵌贝案几，案上的酒樽、果碟哗啦啦滚落一地，琼浆玉液泼洒开来，浸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查？如何查！来人自称是燕王臧荼信使，将此密报呈上后，便趁守卫不备，咬碎衣领内的毒囊，当场气绝身亡！”他喘着粗气，重瞳中燃烧着被挑衅的怒火，“死无对证！这叫本王如何不疑？”
范增瞳孔骤然紧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老狐：“死无对证…大王，这分明是有人精心设局，意在挑拨！老臣近日听闻，那赵政逃1遁，其麾下神秘莫测的黑冰台并未星散，反而活动愈发诡秘，此等手段，颇有他们的风格…”
“报——！”殿外突然传来卫士拉长声音的急奏，打断了范增的分析，“启禀大王，汉王刘邦在宫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需立刻面陈大王！”
项羽与范增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诧异与更深沉的疑虑。刘邦此时不在汉中，竟突然出现在彭城？而且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宣！”项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重新坐回宝座，挥了挥手。侍从们如蒙大赦，连忙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狼藉收拾干净，只是那地毯上的污渍和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一时却难以尽去。
楚宫巍峨的宫门外，刘邦恭敬地垂手而立，身上那件代表王爵身份的玄色锦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身形。他面色被烈日晒得微红，额角、鼻尖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时不时用袖口轻轻擦拭，姿态放得极低。 身后，仅跟着青衣博冠、面色平静如水的张良。主臣二人孤立于白晃晃的烈日之下，身后是楚宫高大的阴影，身前是执戟甲士冰冷的目光，显得格外势单力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镇定。
“项王正在盛怒之时，汉王…您此时前来，恐怕…”守宫将领面露难色，话语斟酌。
刘邦再次抬手，用袖袍擦去流至下颌的汗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正是因项王动怒，本王才更要即刻前来，当面解释清楚。烦请将军再为通传。”
当刘邦终于被引着，踏过那高高门槛，走入阴凉却气氛更加凝重大殿时，仿佛从炎炎沙漠一步踏入了幽深寒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探究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形的针，刺在背上。
项羽并未更衣，依旧赤膊而坐，冷电般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视着刘邦，如同审视掌中之物：“汉王来得正好，可知本王为何事动怒？”
刘邦仿佛未曾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威压，不慌不忙，依足礼数，躬身长揖：“臣，正是为此事星夜兼程而来。” 他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捆扎整齐的竹简，双手高高捧起：“启禀项王，三日前，臣在汉中边境，擒获数名形迹可疑之人，严加审讯之下，彼等皆供认受前秦余孽黑冰台指使，潜入臣之封地，散布流言，意图不轨。”
项羽身体微微前倾，重瞳眯成一条细缝，寒光乍泄：“哦？这么巧？本王刚收到密报，你便擒了细作？”
“非是巧合。”刘邦坦然抬起头，目光清澈，毫无闪烁地迎上项羽那双重瞳，“臣亦是察觉近来有宵小四处散布不利于项王与各路诸侯和睦之谣言，心知有异，故特意设下圈套，方能诱使彼等现身，一举擒获。据这些细作交代，他们的任务，便是竭力挑拨项王与各路诸侯，尤其是与臣，以及齐王田荣的关系。”
侍立在刘邦侧后方的张良，适时地微微上前半步，补充道：“其中一名头目在审讯中明确交代，他们下一个重点目标，便是齐王田荣，欲诱使齐王率先生出事端。”
范增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刘邦主臣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此刻突然开口，声音如同破锣：“汉王既已擒获如此重要的细作，为何不立即押送彭城，交由项王亲自审讯？也好叫天下人看清这离间之计，还汉王一个清白。”
刘邦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带着几分无奈与后怕：“亚父所言极是，臣本意正是如此。奈何…奈何这些死士口中皆藏有剧毒之药，就在他们交代完毕，臣准备派人押送他们启程前来彭城的前夜，竟…全都寻机咬毒自尽了。是臣防范不周，请项王降罪。”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那冰鉴融化的水滴声，依旧固执地响着，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真耶？假耶？是确有其事，还是精心编织的谎言？项羽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宝座扶手，目光在刘邦诚恳的脸庞和范增凝重的面色之间来回扫视，沉吟不语。
就在彭城楚宫内上演着这出惊心动魄的君臣奏对时，远在东海深处，那片被碧波环绕的无名岛屿上，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岛屿地势最高处，新建起一座木质了望台。赵政负手立于台上，玄色衣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深邃的目光掠过下方繁忙的港湾，新建的船坞里，数以百计的工匠正在忙碌，号子声、斧凿声、海浪拍岸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乐章。远处，新开垦的田地里，绿苗初绽，如同为这片荒岛铺上了一层浅绿色的绒毯。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政身后，正是黑冰台统领墨影。他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用防水油纸严密包裹的密信高举过顶：“军师，彭城那边的戏，已经按照您的剧本开场了。”
赵政接过密信，拆开油纸，迅速浏览着其上用特殊药水书写的细小字迹，嘴角缓缓泛起一丝若有若无、却洞悉一切的笑意：“刘邦…果然机警，这么快就找到了破局之法，甚至还能反将一军。倒是小觑了他的急智。”
脚步声铿锵，身披轻甲、腰佩长剑的韩斯大步走来，战甲上还沾染着操练水军时溅上的海水，在阳光下凝结成细小的白色盐晶。他声音洪亮：“军师，彭城既然已起波澜，我们要不要再添一把火，让这火烧得更旺些？”
“不必。”赵政轻轻摇头，将那张密信在掌心揉成一团，随即张开五指，任由海风将那纸团卷走，吹散，落入下方波涛之中，“过犹不及。种子已经种下，猜忌的藤蔓会自行在项羽心中生长蔓延。我们若插手过多，反而容易留下痕迹。让这位西楚霸王，自己去品尝这猜疑的苦果吧。”
这时，萧何也捧着一卷新绘制的营地方位图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留下的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建设家园的干劲。“军师，按照您的规划，岛东为蒙学子弟设立的学堂，岛西的各类工坊，以及岛南的兵营、操练场，皆已初具规模。只是…眼下最大的难题是存粮。新垦荒地所产有限，加上不断涌入的流民，我们的存粮，只够支撑三个月之用了…”
“三个月…”赵政远眺西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的海平面，落在了那片广袤而纷争的大陆之上，“足够了。三个月内，中原必生大变故。届时，粮食问题，自有解决之道。”
彭城楚宫，夜深人静。项羽已屏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宫殿内，只留下范增一人相伴。宫灯的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亚父，”项羽把玩着一枚温润剔透的龙形玉璜，重瞳在灯影下明灭闪烁，神色难明，“依你之见，刘邦今日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范增轻抚着手中那根陪伴他多年的鸠杖，缓缓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此刻已难以尽辨。那细作自尽，死无对证，刘邦所言便成了一面之词。重要的是，大王您，准备如何处置此事？是信，还是不信？”
项羽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既然他口口声声说是黑冰台作祟，以示忠心耿耿，那本王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当众证明他的‘忠心’！”他猛地提高声音，对着殿外喝道：“传寡人令旨！十日后，于彭城举行分封大典，十八路诸侯，必须亲自到场，不得有误！寡人要正式称霸，定下这天下名分！”
当这道霸道的命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汉中时，刘邦正在一处简易的行辕中用晚膳。案上不过几样寻常菜肴。他听着使者宣读完令旨，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放下，望着跳动的灯焰，久久不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大王，”张良侍立一旁，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这是项羽的试探，也是一场鸿门宴。他要的，不止是大王您亲自前去，更是要当着天下诸侯的面，让您彻底臣服，打消任何可能的威胁。”
刘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尽是无奈的苦笑：“本王知道。上次迫于形势，主动裁减了三万兵马，以示无争雄之心。看来，那还不够…如今，他是要本王将这点心思，赤裸裸地剖开，展示给所有人看。”
阴影中，陈平悄无声息地踱步而出，他向来善于谋划机变：“大王，既然项羽要试探，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臣有一计，大王不如在大典之上，主动请求改封更为偏远贫瘠之地，并自愿再削减部分领地封赏，以此示弱，彰显绝无野心，或可消除项羽疑虑，至少…可暂保平安。”
十日转瞬即过。分封大典之日，彭城迎来了空前的喧嚣。楚宫前的广场上，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十八路诸侯依序而至，各自带着精锐亲卫，甲胄鲜明，兵器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寒光。他们互相寒暄，笑容满面，然而眼神交汇之处，却暗藏着审视、猜度与不易察觉的盘算。一股股暗流在这表面的繁华与热闹之下，汹涌激荡。
吉时已到，礼官高唱。项羽身着特制的黄金锁子甲，外罩一件绣有日月星辰、山川社稷的玄色王袍，头戴九旒冕冠，威仪赫赫，一步步踏上那高高在上的霸王宝座。 他重瞳如电，扫过台下分立两旁的诸侯，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整个广场：“即日起，本王承天景命，继霸王之业，称西楚霸王！尔等诸侯，当恪守本分，共尊号令，以保天下太平，万民安康！”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参见霸王”之声。
然而，就在这片歌功颂德之声尚未完全平息之际，刘邦猛地出列，行至御道中央，在无数道惊愕、疑惑、鄙夷或深思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撩衣跪拜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石板：“臣刘邦，叩谢霸王隆恩！为表臣赤诚忠心，绝无贰志，恳请霸王改封臣为汉王，愿将现有领地，主动削减三成，以充霸王军资，镇抚四方！”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哗然之声四起！削减封地，自请偏远，这在追逐权力与土地的乱世，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齐王田荣性子刚烈，忍不住跨出一步，高声问道：“汉王！你这是何意？霸王分封，乃是论功行赏，你如此作为，岂非显得我等贪得无厌？”
刘邦抬起头，目光扫过田荣，最后定格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的项羽脸上，眼神显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卑微：“齐王误会了。刘邦别无他意，只为剖明心迹，此生此世，绝无背离霸王之心！些许土地，何足挂齿？”
高台之上，项羽深深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刘邦，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血肉，直窥其灵魂深处。忽然，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震荡屋瓦：“好！好一个绝无二心！汉王忠心，天地可鉴！你的请求，本王…准了！” 他笑声戛然而止，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刃出鞘：“不过…汉王既如此忠心耿耿，时刻愿为寡人分忧，那就不必急着返回那偏远汉中了。暂且留在彭城，随侍左右，辅佐本王处理军国大事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刘邦身上。软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刘邦匍匐在地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他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无比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得蒙信任”的感激：“臣…谢霸王恩典，谨遵王命！”
东海孤岛，学堂初成。海风穿过新制的竹窗，带来咸湿的气息，也带来了孩童们稚嫩却清晰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政漫步在竹屋之间，听着这象征着文明延续的声音，冷峻的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一丝缓和。
韩信大步走来，压低声音：“军师，彭城最新消息，刘邦…已被项羽变相软禁于彭城了。”
赵政脚步未停，只是轻轻颔首，仿佛早已预料：“意料之中。项羽刚愎，岂容卧榻之侧有他人安睡？即便刘邦如此示弱，他亦不会放心。传令墨影，黑冰台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了。”
“军师是要…？”
“让那把藏在诸侯心中的野火，烧起来。”赵政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渊，“首先，让那位性子最急、对项羽分封最为不满的齐王田荣，第一个举起反旗。再让燕、赵、魏等地，陆续出现动荡。等项羽四处灭火，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之时，他自然就会想起刘邦的‘温顺’与‘有用’，届时，自然会将他放归汉中，以稳定西方局势。”
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萧何，此刻忍不住开口问道：“军师，臣有一事不明。我们为何要花费如此心力，助刘邦脱困？让他被项羽困死，岂不更少一患？”
赵政停下脚步，望向西方那水天相接之处，夕阳正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与深远：“因为他活着，并且在项羽的压迫下不断挣扎求生，中原这潭水，才能被搅得更浑。一个统一的、铁板一块的西楚，非我等之福。唯有让这十八路诸侯彼此猜忌，相互攻伐，我们才能在这海外孤岛，赢得最宝贵的——时间。”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海平面之下，海岛上空，星子开始零星闪现。简陋的屋舍间，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安宁。而在遥远的彭城，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楚王宫内，一场关乎天下未来格局的宏大博弈，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那位新立不久、志得意满的西楚霸王，此刻或许正沉醉于天下臣服的虚幻美景之中，他绝不会想到，就在他这登顶霸业的时刻，台下那十八路恭敬垂首的诸侯之中，已有超过半数，因他的霸道、猜忌与不公，而暗中离心，各怀异志。一粒名为混乱的种子，已深埋土中，只待时机，便会破土而出，滋长出蔓延天下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