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的烟火气尚未在沛县上空完全散去,一股无形的寒流却已在权力的核心地带悄然涌动。军师将军府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试图驱散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凛冽寒意。赵政端坐于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地图,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纵横交错的线条上。
更漏指向子时三刻。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进一丝外面的冷风,引得烛火微微摇曳。墨影单膝跪地,黑色的夜行衣上还沾染着未化的霜痕。
“主人。”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
赵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墨影继续汇报,内容琐碎而庞杂:市井对新政的议论,周边流寇的动向,郡守府可能的反应……直到最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才以一种更低的、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
“戌时三刻,刘沛公于樊哙家中饮酒。酒酣时,樊哙言:‘大哥如今是沛公,何须事事听那赵先生吩咐?’”
“刘沛公当时摆手制止,言:‘休得胡言!赵先生非常人,吾等能有今日,全赖先生谋划。’”
“然……”墨影的声音几不可闻,“其后,刘沛公醉意朦胧,又自斟一碗,对樊哙低语:‘……不过,赵先生手段通天,心思深沉……你我兄弟,确也该有些……有些自己的本钱,方是长久之道。’ 樊哙当时拍案称是。”
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北风呼啸,如同冤魂的哭嚎,一下下刮擦着人的耳膜。
赵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右手,指节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极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他的目光终于移动,落在跳跃的烛焰上,那火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明明灭灭。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唇角勾起,转瞬即逝。
“刘季啊刘季……”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你终究……是难改这枭雄本性。”
他并未动怒。作为曾经掌控四海、阅尽人心鬼蜮的帝王,他太清楚权力场中的人性了。忠诚与背叛,依附与自立,本就是永恒的主题。刘邦有此心思,再正常不过。甚至,若刘邦真如表面那般全然顺从,毫无主见,他反而要怀疑此人是否值得扶持,或者……是否在酝酿更大的图谋。
这种程度的“异心”,在他眼中,不过是猛虎爪牙初露时的试探。重要的是,这头猛虎的缰绳,是否还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知道了。”赵政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继续盯着。尤其是他与哪些人接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巨细无遗。”
“诺。”墨影应声,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又只剩下赵政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也让他纷繁的思绪稍稍冷却。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唯有远处军营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夜色中闪烁。
“朕能给你沛公之位,也能予你更多……但若想跳出朕之掌心……”他望着那无尽的黑暗,眼神锐利如鹰隼,其中蕴含的冰冷与掌控欲,足以让任何心怀二志者胆寒。
次日清晨,议政堂。
炭火早早生起,驱散了一夜的寒气。萧何、曹参、刘邦等人陆续到来。萧何依旧是一丝不苟,捧着几卷待议的文书;曹参风风火火,带着校场操练后的尘土气息;刘邦则依旧是那副略显懒散的模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一进来就先跟众人打招呼,尤其是对赵政,态度恭敬中带着热络。
“军师,昨日俺带人去北边转了转,雪还没化干净,路不太好走。”刘邦搓着手,很自然地汇报着巡边情况,语气坦然。
赵政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看不出任何异常:“沛公辛苦。边境可还安宁?”
“安宁!安宁得很!”刘邦笑道,“有军师坐镇,那些宵小哪敢来犯?”他言语间满是恭维,仿佛昨夜那番“自保本钱”的言论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商议具体政务时,细心的萧何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差异。当赵政提出一项关于调整民兵征调范围的方案时,刘邦虽然最终表示赞同,但在讨论过程中,却罕见地提出了几点“补充建议”,虽然无伤大雅,却隐隐透露出想要在军事安排上施加影响的意图。
当曹参抱怨军中皮甲不足,希望能尽快补充时,刘邦立刻接口:“俺认识几个皮货商人,路子广,或许能想想办法……” 这话看似热心,却也让萧何心中一动——沛公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展示他在后勤方面的人脉和影响力了。
会议间隙,萧何借与赵政核对文书细节的机会,靠近低声道:“军师,沛公近日……似乎愈发干练了。”他措辞谨慎,但眼神中传递着更深层的含义。
赵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萧何一眼,淡淡道:“沛公本就是人中龙凤,有此进步,乃沛县之福。”
萧何闻言,心中了然。军师并非毫无察觉,而是……已然心中有数。他不再多言,只是心中对赵政的深沉愈发叹服,同时也对刘邦那潜藏的心思,多了几分警惕。‘刘季啊刘季,但愿你不要行差踏错,辜负了军师这番栽培之心……’
又过了两日,刘邦再次主动请缨,率三百人前往沛县与砀郡交界的山区巡边,理由是接到乡民报告,疑似有小股流寇活动。
这一次,他“偶遇”了。并非疑似的流寇,而是实打实的一股约百余人的溃兵,似乎是此前某支被打散的起义军残部,正在山坳里劫掠一个小村落。
按照常理,刘邦应当立刻派人回报军师府,请求指示,或者至少等待后续命令。但他没有。
据他事后呈报的说法是:“情势危急,贼人已开始杀人放火,若等军令到来,村落恐已化为白地!俺老刘一时情急,顾不得那许多,便下令进攻了!”
战斗过程据说颇为激烈。刘邦充分发挥了他善于用人、临机应变的特点,利用地形分割敌军,亲自带队冲杀,樊哙、夏侯婴等猛将更是奋勇当先。最终,以轻微伤亡的代价,全歼该股溃兵,解救被掳百姓数十人,缴获兵甲粮草若干。
当捷报传回沛县时,自然引来一片赞誉。曹参拍着大腿直呼痛快;萧何也点头称赞沛公果决勇猛;普通军民更是对“沛公”的英勇善战津津乐道。
刘邦凯旋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他骑在马上,对着道路两旁欢呼的人群频频拱手,脸上洋溢着自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权力意志得到满足的光彩。他甚至在公开场合,颇为“谦逊”地表示:“全赖军师平日教导有方,将士用命,俺刘季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然而,在军师将军府内,赵政看着墨影呈上的、关于此次战斗更详细的报告——包括刘邦未经请示即擅自出击,以及在战斗中对麾下部队如臂使指的指挥,还有战后他私下对樊哙说的“看吧,离了军师府,咱们兄弟也能成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咚……咚……咚……”
这一次,节奏似乎比上次更快了一些。
“展示肌肉?积累威望?刘季,你的第一步,走得倒是恰到好处……”赵政眼神幽深,仿佛在欣赏一头逐渐露出獠牙的猛兽,“朕,很期待你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