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沛县最大的水力工坊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新造的水轮在泗水支流的冲击下隆隆转动,通过复杂的连杆机构,带动着十几个沉重的铁锤此起彼伏地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每一次撞击都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将工匠们淌着汗水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萧何站在工坊中央,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丝绸包裹中取出一枚新铸的钱币。这钱币与常见的秦半两截然不同,它边缘工整,钱文清晰,拿在手中颇有分量。
“军师请看,这便是按您要求的成色与重量新铸的‘沛钱’。”萧何将钱币递给赵政,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采用石范铸造,形制统一,不易仿造。铜六铅四,色泽青黄,敲击声清越悠长,绝非那些私铸劣钱可比。”
赵政接过钱币,指尖摩挲着上面清晰的“沛钱”二字,又屈指一弹,听着那悦耳的金属颤音。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活计、屏息凝神望着他的工匠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喧闹的工坊:
“此钱,将是我沛县乃至未来我们治下疆域的根基之一。它代表的,是信誉,是稳定,是公平交易的保证。”他举起钱币,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三个月内,我要让这‘沛钱’,取代所有杂钱、劣钱,成为市面流通之本!萧功曹,”
“属下在!”萧何肃然应道。
“即刻颁布《钱法》,明确规定‘沛钱’与旧秦半两的兑换比率,严禁打压、拒收。设立官营钱监,负责铸钱及旧钱回收重铸之事。告诉百姓,拿他们手里那些轻飘飘、一掰就碎的榆荚钱,来我们这里,足额兑换成色十足的沛钱!”
“诺!”萧何躬身领命,随即又有些犹豫,“军师,此举耗资巨大,且恐有世家豪强暗中囤积旧钱,伺机扰乱……”
赵政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无妨。府库如今还承担得起。至于那些想靠此牟利的蠹虫……”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让萧何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意味——黑冰台和军法,可不是摆设。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负责雕刻钱范的老匠人鲁大,颤巍巍地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一片略有瑕疵的石范,声音发颤:“军…军师恕罪!小老儿…小老儿昨日雕刻时走神,这‘钱’字右边一划,刻得…刻得浅了半分,恐…恐影响印模清晰…小老儿有罪!”他说完,重重磕下头去,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按照秦时严苛的工律,这可是大罪。
工坊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工匠都面露惊恐,为鲁大捏了一把汗。萧何也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训斥。
赵政却走上前,亲手扶起了老匠人鲁大。他拿过那片石范,仔细看了看,果然“钱”字右边一划比左边略浅一丝,若非极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你能主动坦诚错误,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赵政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工匠之道,在于精益求精,更在于诚实不欺。若人人都能如你这般,何愁我沛县工造不精?赏!赏鲁大布帛三匹,粟米五石,以为楷模!”
鲁大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旁边的工匠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老泪纵横地连连叩首:“谢军师!谢军师!小老儿…小老儿往后一定更用心,绝不负军师厚恩!”
这一幕,如同春风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工坊,乃至整个沛县。军师赵政的赏罚分明、重视实务、不以小过罪人的名声,随着这新铸的“沛钱”一起,悄然深入人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关中大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霸上,刘邦军营。刚刚接受了秦王子婴投降的刘邦,志得意满。他听从张良的建议,并未入驻奢华而象征意义敏感的咸阳宫,而是继续驻军霸上,并做了一件极为漂亮的政治秀。
他召集关中各县的父老、豪杰,当众宣布:“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我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我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
这番“约法三章”,如同久旱甘霖,瞬间浇灌了关中百姓惶恐而绝望的心田。他们被繁苛秦法压迫得太久太狠了,刘邦此举,无疑赢得了巨大的民心。于是,百姓争相持牛羊酒食献给刘邦军队,箪食壶浆的场面随处可见。
刘邦看着眼前景象,脸上笑容更盛,对身边的樊哙、夏侯婴等人道:“看看!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人诚不我欺!”
然而,在这表面的一片祥和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军营一角,樊哙看着送来的美酒肥羊,咧开大嘴笑道:“沛公…不,大王!这下咱们可算是在关中站稳脚跟了!这些秦人,还挺识相!”
旁边一个来自沛县的老卒却低声嘟囔:“站稳脚跟?要不是军师…咳,要不是咱们在沛县时,军师早就推行那《沛县新约》,分了田地,练了精兵,攒足了钱粮,沛公哪有那么容易一路打到关中?听说现在沛县那边,百姓过得可比这儿还安稳……”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根刺,扎在了某些人的心上。夏侯婴瞥了那老卒一眼,没有说话。周勃则闷头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眼神复杂。
而在咸阳城内,一些隐秘的角落,开始流传起一些奇怪的歌谣。几个孩童在巷口拍手唱着:“沛钱硬,沛盐白,换了粟米好过冬…”有老人坐在茶馆里,低声交谈:“听说东海那边,有个赵军师,治下不纳重税,还分田地,那里的盐啊,雪一样白,还没怪味…”
这些流言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借着春风,悄无声息地飘散在刚刚脱离暴秦统治的关中大地,在一些人心中,埋下了对比与好奇的种子。
砀郡与楚地交界处,一支打着沛县旗号的商队正在接受边境楚军的盘查。带队的是黑冰台的一名精干探子,化装成商队管事。
“车上装的什么?”一个楚军屯长粗声粗气地问,眼睛却不住地往盖着苦布的货车上瞟。
“回军爷,主要是些沛县特产的精细盐,还有部分铁器。”探子陪着笑脸,顺手塞过去一小袋东西,“一点小意思,给军爷和弟兄们买酒喝。”
那屯长掂了掂钱袋,听到里面沛钱清脆的撞击声,脸色稍霁,掀开苦布一角看了看,果然是一袋袋雪白的盐和几捆用油布包裹好的铁制农具。他挥挥手:“过去吧!现在这世道,也就你们沛县来的商队还像点样子。”
商队顺利过关。探子回头望了望那楚军屯长和他手下士兵摆弄钱袋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经济与情报的渗透,往往就在这不经意之间。
几天后,砀郡东部,韩信驻军的校场上。
刚刚结束一场针对性剿匪演练的韩信,收到了来自沛县的最新命令和物资补给。同时送到的,还有一封来自曹参部的例行通报。
韩信展开那卷通报帛书,目光锐利地扫过。突然,他的目光在帛书末尾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定格。那里,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似乎是无意中蹭上的暗红色指印,形状有些怪异。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帛书,对信使道:“回复曹参军,物资已收到,砀东防务,请他放心。”
待信使离去,韩信立刻回到自己的军帐,取出那卷帛书,就着灯光仔细审视那个指印。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这指印的纹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标记,与之前剿灭田氏叛乱时,从某个负隅顽抗的头目身上搜出的密信上的暗记,有几分相似。
是巧合?还是……
韩信立刻召来自己的亲兵都尉,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久,几名身手矫健的锐士营士卒悄然离营,消失在暮色之中,他们的目标,是暗中查探与曹参部往来密切的一些人员,以及那个暗红色指印可能代表的含义。
一场围绕在沛县集团内部,看不见的暗战,随着这个不经意的指印,悄然拉开了序幕。春风依旧和煦,却已带上了几分山雨欲来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