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的秋日,天空呈现出一种被咸涩海风洗涤过的湛蓝。广袤的滩涂上,新开辟的盐田如同无数面破碎的镜子,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取代了往日浓烟滚滚的煮盐灶,如今只有整齐划一的堤坝和水渠,将滩涂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方格。
盐工们赤脚走在堤坝上,手持长柄木耙,不疾不徐地推动着卤水。海风拂过,卤水泛起粼粼波光,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焦灼的烟火气,而是纯净的、令人精神一振的海盐气息。
“这‘盐田法’当真神了!”老盐工陈伯蹲在结晶池边,看着池底已然开始析出的、雪白的盐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抓起一把盐,任由其在指缝间簌簌滑落,阳光照射下,盐粒晶莹剔透,如同碎玉。“往年煮盐,累死累活砍柴,十口大灶日夜不熄,一旬也出不了一石这般成色的好盐。如今只需引水、耙晒,看着日头和海风干活,一旬便能得盐数石!这…这简直是神仙法术!”
萧何带着十余名吏员,正在巡视盐场。他俯身捻起几粒盐,在指尖细细摩挲,又放入口中尝了尝,眼中难掩震撼与喜色。盐粒细腻,咸味纯正,毫无苦涩杂质。“陈伯,往后这盐,不仅能让你我吃饱饭,更能养活咱们千千万万的将士和百姓。”他转身对紧随其后的盐铁司主事吩咐,语气斩钉截铁:“立即在沿海所有适宜滩涂推广此法!人力、物料优先调配,务必在入冬前,让咱们的盐场全都换上这新法子!”
盐场外围,新设立的货栈前已是车水马龙。成队的牛车、马车排成长龙,车辕上一面面“沛”字小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吆喝声、骡马嘶鸣声、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繁荣的乐章。
一个穿着锦缎、来自齐地的大商贾,正与盐铁司的吏员激烈却不失和气地讨价还价:
“每石百二十钱?王主事,这价钱是否偏高了些?以往私盐也不过百钱左右。”
那姓王的年轻吏员面带微笑,态度不卑不亢:“李掌柜,您是行家,且仔细看看这盐。”他捧起一捧雪白的盐粒,“色泽、品相、味道,哪一样是那些混杂泥沙的私盐能比的?此乃官营,品质如一,绝无缺斤短两。您运到齐地,转手便是翻倍的利。百二十钱,童叟无欺,概不讲价。”
李商贾捻着盐粒沉吟片刻,又看了看周围络绎不绝的拉货车辆,终于一拍大腿:“成!就冲这成色和沛县的信誉,先给我装五十车!不,八十车!”
与此同时,沛县城西的“百工市”也比往日更加喧闹蓬勃。新设的官营铺面占据了半条街,宽敞的棚子下,雪白的盐堆得像小山,新出窑的铁制农具、锅具泛着青黑色的幽光,整齐陈列。
一个穿着打补葛布衣裙的农妇,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数出几枚边缘带着铸痕的“沛钱”,递给官铺的伙计。
“大妹子,给俺来半袋这细盐,再…再给俺拿一把镰刀。”她声音里带着些许不舍,更多的是期盼。
伙计利落地称盐、取货,将镰刀递到她手上。农妇接过镰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刃口,冰凉锋利的触感让她惊喜地叫出声:“哎呀!这官造的家什,咋这么利索?比俺们里正家祖传的那把还好哩!”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镰刀木柄,脸上绽开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旁边的茶棚里,几个南来北往的商人正围坐一桌,边喝茶边议论着这沛县的新气象。
“张兄,你这次从魏地运来的三百匹布,我听说全在砀郡换了这沛钱?为何不直接以货易货,或者收些金帛?”一个矮胖的商人好奇地问。
被称作张兄的瘦高商人,得意地呷了口粗茶,指了指街角那家生意兴隆的粮店:“赵老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在这沛县、砀郡地界行商,不带足沛钱,真是寸步难行!你瞧见那家‘丰裕’粮店没有?挂出牌子了,收粮只认沛钱或足色的秦半两,其他杂钱、劣钱一概不收。”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况且,你当我只要钱?我用布换钱,再用钱大批购进这沛县官坊出的铁器。你猜怎么着?运到咱们魏地,甚至一路往北到燕赵,一转手,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成利?”
“三倍!”瘦高商人嘿嘿一笑,“这沛钱铸得足色,分量准,周边郡县都渐渐认了,比那些轻飘飘、一掰就碎的榆荚钱稳妥多了!如今啊,这沛钱本身,就是一笔好买卖!”
正说着,一队身着赭色军服、臂缠“市巡”袖章的吏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为首队率目光锐利,在“丰裕”粮店前停下脚步,声音洪亮地问道:“王掌柜,昨日有客商投诉,说你店中伙计疑似拒收沛钱,可有此事?”
那胖胖的王掌柜闻声连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连连摆手,脸上堆满笑容:“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军爷,定是误会,误会啊!”他边说边引着队率走到柜台旁,哗啦一下拉开一个钱箱,“军爷您请看,小店如今收的钱,九成九都是这沛钱!那些杂七杂八的旧钱,俺早就按官府的吩咐,收集起来送去熔铸重造了!咱沛县自己的钱,又好看又实在,谁不爱用?”
秋夜渐深,凉意侵人。沛县军师将军府书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将赵政玄色深衣的身影投映在悬挂于墙壁的巨大舆图之上。他的指尖正缓缓划过舆图上标注着“咸阳”与“关中”的区域,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夜枭掠过的声响。
下一瞬,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单膝跪地,正是黑冰台统领墨影。他低垂着头,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主人,咸阳急报。”
赵政缓缓转身,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讲。”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波澜。
“八月丙寅,赵高命其心腹咸阳令阎乐,率千余死士,诈称捕盗,突入望夷宫。”墨影的叙述简洁而清晰,“卫令、仆射欲阻拦诘问,即遭格杀。宫中宦官、侍卫或逃散,或被杀,阎乐率众直逼内殿…”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胡亥惊走卧室内,唯余一宦者随侍。阎乐当面历数其罪,斥其‘骄纵恣意,诛杀无道,天下共叛’。胡亥惶恐,先后乞求愿降为一郡之王、万户之侯,乃至愿与妻子仅为黔首,皆不许。最终…引剑自刎。”
听到“引剑自刎”四字,赵政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背上青筋微显,但瞬息间又恢复了常态。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将他毕生心血肆意挥霍、最终将帝国拖入深渊的蠢物,落得如此下场,既是意料之中,却也在这一刻,勾起了他灵魂深处属于“嬴政”那一部分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是愤怒?是悲哀?还是彻底的失望?或许兼而有之。但他很快将这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此刻,他是赵政,是沛县的军师,是未来的掌棋人。
“赵高后续如何?”他问道,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朝政轶事。
“赵高佩传国玉玺,欲登基,然百官默立,无人奉贺。知天命不在己身,遂改立嬴姓宗室子婴为秦王。”墨影继续禀报,“子婴斋戒五日后,于前往宗庙告祖即位途中,称病不行。赵高亲往斋宫探视促请,被预先埋伏之宦官韩谈与子婴之子刺杀。随后,赵高三族尽诛于市。”
“子婴…”赵政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这个他曾经隐约有些印象、算是孙辈中较为聪慧沉稳的孩子,如今却要在帝国崩塌的废墟上,接过这千钧重担。可惜,太晚了。
“另,”墨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来了另一则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章邯已正式向项羽投降。其长史司马欣自咸阳逃归,言‘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章邯疑虑不定,项羽则趁机猛攻,复屡破之。章邯内外交困,遂与项羽会于洹水南殷墟。二十万秦军…尽数为降卒。”
二十万秦军…尽数为降卒。
赵政沉默地听着,身形纹丝不动,唯有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他仿佛能看到那洹水河畔,曾经代表着大秦荣耀与武力的黑色旌旗颓然倒下,二十万赳赳老秦,解甲弃戈。那是他一手缔造的、横扫六国的虎狼之师,如今却…一股混杂着痛心、愤怒、以及深刻无力的寒意,悄然掠过他的心头。章邯…也算是在那泥潭中,为这二十万人,寻了一条生路吧。他心中喟叹。
“知道了。退下吧。”赵政挥了挥手,声音略显低沉。
墨影如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书房外。
赵政独自立于舆图前,久久未动。胡亥的死,赵高的覆灭,子婴的挣扎,章邯的投降…这些消息如同一个个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心头。大秦,他前世倾尽心血打造的帝国,正在他“眼前”以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式,加速崩解。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有对胡亥赵高之流的滔天恨意与不屑,有对帝国倾覆的痛心疾首,有对章邯等将领抉择的理解与叹息,更有一种…超然于外的、属于重生者和未来布局者的冰冷审视。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萧何端着一碗热羹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军师,关中之变…”他显然也已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了消息。
赵政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在舆图上那片代表着关中、曾经是他帝国核心的区域。“胡亥昏聩,自取灭亡;赵高奸佞,死有余辜;章邯…亦是时势使然。”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评论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子婴虽诛赵高,然大厦之倾,非一木可支。项羽携巨鹿之威,并章邯二十万之众,虎视眈眈;刘邦蓄南阳之势,暗藏机锋,西进叩关。关中…已成鼎沸之势。”
萧何将羹碗轻轻放在案几上,沉吟道:“我军新得盐铁之利,府库日益充盈,民心依附。是否要…趁此机会,有所动作?”他指的是西进争霸。
“不。”赵政斩钉截铁地否定,他终于转过身,烛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却又深邃如渊,“此时入关,无异于投身烈焰,自取灭亡。项羽四十万诸侯联军气势正盛,刘邦亦非池中之物。我军虽有钱粮,然根基尚浅,兵力未丰,民心虽附却未固。”
他踱步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沛、砀、东海连成的一片区域,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超越时代的洞见:“此时此刻,我等要做的,非是急于争霸,而是‘深耕’!让这新式盐场所出之雪盐,流遍诸郡;让这官营工坊所产之利器,行销四海;让这‘沛钱’,成为商贾百姓皆认皆用的通货!”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与野心:“待天下人皆食我之盐,皆用我之铁,皆持我之钱时——民心、商路、财源,尽在我手!届时,何须与项羽逞匹夫之勇,与刘邦争一时之短长?整个天下的经济命脉,已悄然易主!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何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彻底明白了赵政的布局。这并非简单的割据自保,而是一条更高明、更稳固、更彻底的帝王之路!
赵政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带着寒意的秋风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也拂动他玄色的衣袂。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方隐约可见的、存储着如山钱粮的府库轮廓,眸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一个曾经失去一切的帝王,带着千年的智慧与刻骨的教训归来后,誓要重塑乾坤、建立一个真正不朽基业的决绝与自信。
远处,传来巡夜士卒规律梆子声,与库房区域隐隐传来的、清点钱币的叮当之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这乱世的黑夜中,悄然奏响着一曲崭新时代的雄浑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