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春天,终于在连绵的阴雨与反复的寒意拉扯下,彻底站稳了脚跟。阳光变得慷慨,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冬的顽固。田畴间,冬小麦已然返青,绿油油地铺展开去,如同一块块厚实的绒毯;新开垦的荒地上,农人们吆喝着牲畜,扶着犁铧,翻起带着湿气的、乌黑油亮的泥土,准备播种粟米与菽豆。整个沛县境内,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芬芳与草木萌发的生机,与中原其他地区传来的战乱、饥荒的讯息,形成了刺目而珍贵的对比。
这一日,恰逢沛县城外十里处的“东市”开市。这东市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集市,而是由萧何主导规划、赵政点头设立的一个特殊交易区。它位于沛县与砀郡交界地带,位置相对敏感,却也因此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行商、流民,甚至一些身份模糊、眼神闪烁的探子。
市集规模不小,以一片平整过的黄土地为中心,四周搭起了简陋的草棚和摊位。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充满活力。这里交易的物品种类,远比沛县城内市集更为繁杂。除了粮食、布匹、盐铁(铁器交易受到严格监控)等生活必需品,还能看到来自南方的竹器、来自北方的皮货、甚至偶尔会出现一些明显带着战场痕迹的、经过粗糙处理的兵器甲胄。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葛布衣服,面色饥黄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小女孩,在一个粮摊前徘徊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话问道:“老……老哥,这……这粟米,怎么换?”
粮贩是个面色红润的沛县本地人,他打量了一下这对父女,指了指旁边立着的一块木牌,上面用清晰的秦篆和一种更简化的符号标着价:“瞧见没?官价,十个半两一斗,或者用等值的工分抵。看你们这样子,怕是没工分吧?有什么能换的?皮子?草药?或者……有力气也行,那边有招工的,干一天活,管两顿饭,还能挣点工分。”
那中年人茫然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捂紧了腰间一个空瘪的布袋。他是从北面逃难来的,一路上早已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
旁边一个正在挑选陶罐、商人打扮的老者见状,叹了口气,对粮贩说:“给他量一斗吧,记我账上。”
粮贩愣了一下,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那对惶恐的父女,犹豫道:“郑老,这……”
被称为郑老的老者摆摆手:“乱世不易,能帮一把是一把。我看这沛县,还讲点仁义,这粮,我请了。”
那中年人闻言,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小女孩也怯生生地跟着跪下。
这一幕,被不远处伪装成行商的黑冰台成员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郑老的相貌和言行,同时也注意到,市集外围,有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人,正密切注视着市集内的动静,维持着一种无形的秩序。这秩序,不同于秦朝律法的严苛,也不同于乱世常见的弱肉强食,而是一种基于沛县新政规则下的、带着些许人情味的稳定。
与此同时,沛县军营的校场上,气氛则截然不同。
春风拂过,却带不起丝毫暖意,反而被校场上冲天的杀气与汗味搅得凝重起来。经过一个冬天的强化训练,沛县军队已然脱胎换骨。
主力方阵依旧由曹参统领,士卒们盔甲鲜明,戈矛如林,演练着攻防转换的大阵。动作整齐划一,吼声震天动地,那股森然的气势,足以让任何对手心惊。曹参按剑立于指挥台上,面色沉毅,目光如电。他接受了韩信的“奇兵”理念,但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正兵”主力,要求更为严苛。他知道,未来的硬仗、苦仗,终究要靠这些将士用血肉去扛。
而在校场另一侧,被单独划出的区域里,韩信统领的“锐士营”正在进行着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操练。
三百锐士,并未穿戴沉重的甲胄,而是一身利于行动的轻便皮甲,背负强弩,腰佩短刃。他们不再演练固定的阵型,而是以“什”(十人)为单位,如同灵动的狼群,在模拟的复杂地形——包括土坡、壕沟、残垣、树林间——快速穿梭、隐蔽、突进、协作狙杀。
“三什向左,抢占制高点,弩箭覆盖!”
“五什随我,从右侧洼地迂回,目标,摧毁那座模拟辎重!”
“二什留守,设置绊索陷阱,迟滞追兵!”
韩信的声音短促而清晰,他本人也如同一头猎豹,在各个小队之间穿梭,亲自示范动作,纠正错误。他的训练极其严酷,要求每个士卒在高速运动下保持弩箭的精准,在混乱中清晰分辨指令和敌我,在极限压力下做出最合理的战术选择。伤亡和淘汰,在最初的阶段时有发生,但能留下来的,无一不是眼神锐利、身手矫健、意志如钢的佼佼者。
曹参偶尔会将目光投向这边,看着那些如同鬼魅般移动的身影,看着他们用强弩在百步之外精准射穿草人靶心的咽喉,看着他们小队配合时那种近乎本能的默契,他紧锁的眉头会微微舒展一些,但随即又绷紧。他知道这支“奇兵”的价值,但也深知其脆弱。如何将这股“奇”与主力的“正”完美结合,发挥最大威力,是他和韩信,乃至整个沛县军方需要持续摸索的课题。
军师将军府内,赵政听着萧何的最终汇报。
“……截至昨日,府库储粮,已足够我军万人及现有辖民支撑一年;各类箭矢储备三十万支,新式弩机八百张,修复及自造兵甲足以装备五千人;工坊产能稳定,可维持日常损耗及小规模作战补充;通往丰邑及砀郡前沿的三条主要道路已完成加固拓宽;新增登记户籍三千七百户,开垦荒地……”萧何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如数家珍的从容,将一连串扎实的数据娓娓道来。
他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熠熠生辉。这大半年来的呕心沥血,几乎将沛县每一个角落都梳理了数遍,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化作了这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成果。
赵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他没有打断萧何,直到萧何全部汇报完毕,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
“也就是说,军政体系,已完全步入正轨。物资储备,足以支撑长期战争。军队……也已完成新一轮整训,随时可战。”
“是,军师!”萧何、曹参、周勃、韩信等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信心。
赵政站起身,走到厅堂门口,望着外面明媚的春光,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忙碌而有序的街景。他的背影挺拔,在光线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这来之不易的稳定与力量,也仿佛在眺望那不可知的、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堂内每一位核心成员的脸庞,从沉稳的萧何,到勇悍的曹参、周勃,再到锐气逼人的韩信。他的眼神平静,却蕴含着足以抚平一切躁动与不安的定力。
“诸位,”他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底,“这大半年,辛苦你们了。”
“我们从沛县一隅之地,在天下崩裂、群雄并起之际,未曾盲目逐鹿,未曾随波逐流。我们做的,是旁人看来或许笨拙,或许缓慢的事情——深耕脚下之土,凝聚离散之民,锤炼手中之剑,明晰未来之路。”
他的话语,将过去数月乃至更长时间的艰辛、彷徨、争执、突破,一一勾勒出来。
“我们有过外部的压力,有过内部的争论,有过对新法的疑虑,也有过对未知的恐惧。但最终,我们都挺过来了。新政扎根,军制革新,民心凝聚,根基深固。”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如今,巨鹿战鼓已歇,咸阳指鹿为马,刘邦西进叩关,项羽虎视河北……这天下,已然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洗牌阶段。”
“风暴,将至!”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两个沉重的字眼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为这第一卷的征程,画上了一个充满力量的句点:
“而我等,已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