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的回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仅仅三天后,那枚刻着夔纹的青玉玉珏便再次被呈送到赵政案头,随之而来的还有范通一句简短而意味深长的口信:“亚父言:军师所请,皆准。望勿负所托。” 没有文书,没有印信,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隐秘交易,就在这无声的默契中达成。
沛县这台精密的机器,在赵政的意志下,开始以更高的效率运转。然而,与彭城的权谋暗涌、北方的战云密布不同,沛县内部关注的焦点,却落在了最朴实无华,却也最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上——土地与收获。
秋意已深,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沛县周边的原野上,却是一派与渐冷天气相反的、热火朝天的景象。大部分田地的粟米已经收割完毕,金黄的禾秆被整齐地捆扎,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垛子。而在那些已经清空的土地上,许多农人并未歇息,而是在官吏和懂得新法的老农指导下,忙着开挖一条条深浅、宽窄一致的沟垄。
赵政脱去了象征身份的玄色深衣,换上了一身与普通农人无异的粗布短褐,裤腿挽到膝盖,赤脚踩在冰凉而湿润的泥土里。萧何跟在他身后,同样是一身简便装扮,手里拿着竹简和笔,随时记录。
“看这里,”赵政蹲下身,抓起一把泛着潮气的泥土,在手中捻了捻,对围拢过来的几位乡啬夫和里正说道,“土质尚可,但肥力不足。开挖甽垄,并非简单地起几条土埂。深甽,可蓄水保墒,来年播种于垄上,幼苗得深层水汽滋养,根系方能扎得深,耐得旱。今年秋冬,需将田亩依此法制,重新规划。”
一个满脸皱纹、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着地上那被军师亲手划出的、规整得有些过分的沟垄,忍不住嘟囔道:“军师,这法子……好是好,就是太费人力了。往年这时候,大伙儿都能歇歇了……”
赵政并未动怒,反而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老农沾满泥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陈老爹,我知道大家辛苦。但你想,明年若遇春旱,别家的苗都蔫了,你家的苗因为根扎得深,还能挺着,一亩地哪怕多收一斗粮,一家老小就能多吃几顿饱饭,少挨几日饿。这力气,花得值不值?”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那老农愣了一下,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咂咂嘴:“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唉,军师您这懂得也忒多了,连地里的活儿都门清……”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农户插嘴道:“陈老爹,你就别嘀咕了!军师让咱们种的‘宿麦’(冬小麦),去年试种的那几亩,今年春荒的时候可是救了急了!听军师的,准没错!”
周围几个农人也都纷纷点头,看向赵政的目光充满了信服。萧何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军师这份与底层民众沟通、并将其意志转化为实际行动的能力,实在非同寻常。
“除了代田法,”赵政站起身,目光扫过广阔的田野,“所有官田,以及愿意听从指导的民田,今冬一律播种宿麦。此物耐寒,越冬生长,来年春夏之交便可收割,正好接上青黄不接之时。种子,由县府借贷,收成后按比例偿还即可。”
这条政策,更是让农人们喜出望外。春荒是悬在每一个农人头上的利剑,若能多一季收成,那便是多了无数条活路。
离开田地,赵政又来到了城郊愈发壮大的匠作区。与田野间的泥土气息不同,这里弥漫着炭火、金属和皮革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拉拽风箱的呼呼声、以及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充满力量感的交响。
打造那五百张弩机的任务,已经被分解到各个工组。负责弩臂的工匠,正在挑选韧性极佳的桑木或柘木,反复烘烤、压制定型;负责弩机的工匠,则在小小的青铜构件上精雕细琢,确保每一个卡榫都严丝合缝;负责弓弦的,则在处理着坚韧的牛筋。
“都打起精神!这可是要送往北边打章邯老狗的!马虎不得!”一个嗓门洪亮的工师在坊间巡视,不时大声提醒。
赵政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工匠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身份尊贵却时常出现在工坊的军师。他走到一个正在组装弩机的老工匠身边,默默观看。老工匠手法娴熟,眼神专注,仿佛手中的不是杀人利器,而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李翁,这弩机,比之上次交给项梁军的,可有改进?”赵政轻声问道,生怕打扰了他的专注。
老工匠头也没抬,手下不停,瓮声瓮气地回答:“回军师,卡簧加了道浅槽,更耐磨,扳机力道也调轻了些,省力。就是这工期太紧,不然还能把望山(瞄准具)做得更精细点。”
“无妨,实用为上。”赵政点点头,“五百张,月底前,能完成多少?”
“拼拼老命,三百张应该没问题!”老工匠终于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带着工匠特有的执拗和自信,“剩下的,下月初五之前,一定交货!绝不给军师丢脸!”
“好!”赵政赞许道,“完成后,参与此事的工匠,每人多领半月粟米,酒肉管够!”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工匠们,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手上的动作似乎更快了几分。
视察完工坊,赵政与萧何登上了沛县不算高大的城墙。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城墙下,是井然有序的民居,炊烟袅袅升起;远处,是刚刚翻耕过的、充满希望的田野;更远处,隐约可见新建的烽燧和巡逻兵卒的身影。
“项梁死了,刘邦西进了,项羽北上了,”萧何望着这片景象,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外面打生打死,天翻地覆,而我们这里……”
“而我们这里,”赵政接口道,声音平静却有力,“却在忙着挖沟、种麦、打铁。”
他转过身,背对着夕阳,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目光灼灼。
“萧何,你看这沛县,像什么?”
萧何沉吟片刻,试探着回答:“像……乱世中的一方净土?”
“不,”赵政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忙碌或安宁的身影,“它像一棵树。”
“一棵正在拼命把根须扎向泥土深处的树。”
“外面的风雨再大,雷霆再猛,只要根扎得足够深,足够广,就能牢牢抓住大地,就能活下去,就能在风雨过后,继续生长,直至参天。”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萧何的心头。萧何看着赵政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轮廓,忽然明白了军师为何对那些看似琐碎的农事、工坊如此重视。一切的战略,一切的谋划,最终都要落到这最基础的“根”上。
“通知曹参和周勃,”赵政最后下令,打破了暮色的沉寂,“新兵操练,再加一把力。我们要的,不是能打一场胜仗的兵,而是能支撑起这棵大树的、最坚韧的枝干。”
“诺!”
夜色渐浓,沛县城墙上的风灯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坚定的星辰。在这片纷乱的土地上,沛县正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姿态,将自己的根系,向着更深处、更黑暗处,顽强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