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惨败的余波,如同深秋的寒潮,迅速席卷了整个反秦势力版图。沛县在赵政的强力掌控下,如同一块被投入激流却兀自屹立的礁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已是全力运转的战争机器。而位于这场风暴另一个中心的彭城,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曾经的薛郡会盟之地,如今成了楚怀王熊心新的“王都”。相较于项梁在世时那种军人式的粗犷与豪迈,如今的彭城王宫,更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却难掩根基虚浮的“王气”。宫室匆忙修缮,旌旗是新制的,连守卫的甲士都努力挺直胸膛,试图展现出与新朝相匹配的威仪,但那眼神中的迷茫与不安,却难以完全掩饰。
赵政只带了十余名精锐护卫和萧何,轻车简从,抵达了这座气氛微妙的新都城。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在那些或衣着华丽、或甲胄鲜明的各方使者、将领中,显得格外低调,却又因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让人无法忽视。
宫门外的广场上,各路人物云集,等候召见。有人面带忧色,低声交谈着定陶之败和未来的出路;有人则眼神闪烁,试图在新的权力格局中寻找攀附的机会。
“啧,看看这阵仗,”一个穿着锦袍,像是某地小诸侯使臣模样的人,捋着山羊胡,对同伴低语,“项梁一倒,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都想来这新王面前露个脸,分杯羹。”
他的同伴,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打扮者,嘿嘿一笑:“乱世出英豪嘛!说不定你我的机会就在眼前?听说这楚怀王年轻,耳根子软……”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擂响的战鼓,打破了广场上嗡嗡的议论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簇拥着一员身形魁梧如铁塔般的大将,风驰电掣般冲至宫门前。为首那将,正是项羽!他一身征尘未洗,脸上胡茬杂乱,眼白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一股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暴戾气息,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利刃劈开,纷纷避让。
项羽勒住战马,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他目光如电,扫过广场上的人群,凡是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他的目光在赵政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与迁怒,仿佛项梁之死,与所有未曾拼死救援的人都有关系。他冷哼一声,甚至未等宫门卫士完全打开,便一夹马腹,带着亲兵径直冲入了王宫,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我的娘嘞……”那胖商人抚着胸口,脸都吓白了,“这……这就是项羽?这煞气,隔着十丈远都让人觉得脖子发凉!”
山羊胡使臣也心有余悸:“项梁死了,这头猛虎没了枷锁,以后……唉,这彭城,怕是难得安宁了。”
赵政面无表情地看着项羽消失的方向,对身旁的萧何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看到了吗?愤怒的猛虎,固然可怕,但也最容易落入陷阱。”
萧何微微颔首,低声道:“只是这陷阱,由谁来布,何时布下,还需谨慎。”
终于,轮到赵政觐见。步入所谓“王宫”的大殿,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修缮过度的旧式官衙。楚怀王熊心高坐于上,他年纪确实不大,面容甚至带着几分稚嫩,但努力摆出庄重威严的姿态,只是那眼神深处的一丝虚怯,暴露了他的底气不足。他身旁,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者,正是宋义,此刻他抚着长须,一副智珠在握、辅佐幼主的模样。
“沛县军师将军赵政,参见大王。”赵政依礼参拜,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赵军师平身。”熊心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沉稳,“沛县之事,寡人亦有耳闻,军师能于东方稳住局面,牵制秦军,有功于社稷。”
“此乃臣分内之事。”赵政平静回应,“项上柱国新丧,天下震动,秦贼章邯气焰嚣张。当此危难之际,政唯愿竭尽绵力,辅佐大王,稳固后方,以为王师根基。”
这话说得漂亮,既表了忠心,又点明了自己在“东方”和“后方”的作用,潜台词就是:我帮你看着家,你放心去争天下。
宋义在一旁开口道:“赵军师忠心可嘉。如今大王迁都彭城,意在整合各方力量,共抗暴秦。不知军师于沛县,现有兵马几何?粮草可足备?可能听从王命,随时调遣?” 这话就问得有些咄咄逼人了,带着试探和索要兵权的意味。
赵政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谦和:“回上卿,沛县小邑,兵不过万,且多为保境安民之卒,疏于战阵。粮草亦仅能自给,还需时常接济周边流民,实在惭愧。至于王命,”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政与沛县上下,时刻谨记身为楚臣!大王但有所命,凡力所能及,绝无推辞!譬如这东方防线,政必竭尽全力,确保无恙,使大王与上卿可无后顾之忧,专心应对巨鹿、关中之大势!”
他巧妙地将“调遣兵马”的概念,偷换成了“稳固东方”这个更具战略意义、也更符合沛县现状和利益的任务。
熊心显然对这套说辞很受用,他需要的是安稳的后方和名义上的臣服,而不是立刻就能抽调的、可能还不听指挥的军队。他满意地点点头:“军师深明大义!寡人便依军师所言,东方之事,全权托付于你!望军师勿负寡人所托!”
“臣,领旨谢恩!定当鞠躬尽瘁!”赵政躬身,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辅佐王室”的招牌,和东方控制权的正式认可,到手了。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甲胄碰撞和卫士的呵斥声。只见去而复返的项羽,竟不顾宫廷礼仪,一手按剑,大步流星地闯入殿中,他身后跟着面色焦急、试图阻拦的范增。
“大王!”项羽声如洪钟,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他根本无视一旁的赵政和宋义,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熊心,“我叔父尸骨未寒!章邯老贼尚在定陶耀武扬威!请大王即刻发兵,予我精兵十万,某愿为前锋,北渡大河,与章邯决一死战,为我叔父报仇雪恨!踏平咸阳,擒杀胡亥赵高!”
他这番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请战,带着冲天的怨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瞬间将刚才那点虚伪的朝堂礼仪冲得七零八落。
熊心被他的气势所慑,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看向宋义。
宋义眉头紧皱,上前一步,沉声道:“项羽将军,丧亲之痛,我等感同身受。然,为国为将,岂能因私废公?章邯新胜,士气正旺,其势不可正面硬撼。当此之时,宜稳扎稳打,联络诸侯,待其疲敝,再……”
“放屁!”项羽勃然大怒,直接打断了宋义的话,他指着宋义的鼻子,唾沫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宋义!汝辈只知稳坐后方,空谈误国!我叔父就是信了你们的稳扎稳打,才在定陶遭了暗算!报仇雪恨,岂能等待?!你若怕死,便留在彭城,某自领江东子弟前去!”
范增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连声低呼:“羽儿!不可造次!大殿之上,岂可无礼!”
赵政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心中波澜不惊。项梁刚死,项羽就如此迫不及待,且如此跋扈,公然顶撞熊心和宋义,这简直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他悄然退后一步,仿佛要避开那无形的火药味,对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萧何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果然,熊心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恐惧的坚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项羽将军!寡人知你报仇心切,然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宋上卿之言,老成谋国!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退下,整饬部众,听候王命!”
这是明确的拒绝,甚至带着呵斥。
项羽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瞪着熊心,又狠狠剐了宋义一眼,那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最终,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一甩披风,转身大步离去,连礼都未行。
范增连连向熊心告罪,匆匆追了出去。
大殿内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熊心似乎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吧。赵军师,你且先回驿馆休息。”
“臣,告退。”赵政躬身行礼,从容退出了这座弥漫着权力欲望、恐惧与裂痕的“王宫”。
回到驿馆,萧何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军师,今日这局面……项羽如此桀骜,楚廷内部,裂痕已深啊。”
赵政站在窗边,望着彭城街道上依旧有些混乱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熊心欲借宋义制衡项羽,夺回权柄;项羽恃勇而骄,目中无人;宋义看似得势,实则如履薄冰……而这,正是我等契机。”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让他们去争,去斗。我们只需握紧东方,深根固本。这盆水越浑,我们这条鱼,才能游得越自在。”
“通知下去,明日一早,返回沛县。”
彭城的喧嚣与暗涌,已被他置于身后。他的棋盘,在东方。